“大清早的你这死妹丁胡说什么!”阿婆一拐杖朝大姐扫过去,结结实实打在大姐的肩上,“害我好不容易求来的符水都摔了!”
大姐一下子坐到地上:“你回去看,你回去看看!”
阿婆发疯似的往家里冲去,我在后面都追不上。.26dd.Cn
我转身扶起大姐,也往家里赶。
“四狗乖,四狗最乖,阿婆问过黎山老母了,她说你的病就好的,那个冤死鬼已经给她斫了三魂七魄,你听话,起来。”阿婆坐在床边,摇着四狗的手。床地下的火盆没有炭,房间里阴冷阴冷的直入骨。
“四狗!四狗!”阿婆喊着。
我走过去看。四狗闭着眼睛,微微皱着眉头,惨白惨白的脸,脸颊塌塌的,干裂的嘴巴可笑的张开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虫牙。他没有说话。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再拉,我不小心趴在床头睡着了,醒过来发现他手冷了,也没有气了!”大姐抽咽着说。
“你个死妹丁,吃屎屙米的,叫你看着他你睡觉?怎么死的不是你!你阿爸阿妈回来你怎么跟他们交代!你有脸跟他们说吗?看你阿爸不煎你的皮拆你的骨!”阿婆骂道。
大姐哇的一声,冲出去了。
“四狗啊四狗,我的乖孙啊,我的乖孙啊!”阿婆开始捶胸顿足。
“我老太婆活了六十几岁死不去,怎么死的是你四狗啊!我的乖孙啊!老天爷,你生不生眼,好端端一个孩子就这样收了他去!列祖列宗啊,你们逢年过节食尽香火,我不短你们的金银财宝不缺你们的新衣新帽,为什么不帮我看紧四狗!”
隔离邻舍的人都给惊动了,跑过来,看的看,劝说的劝说。
阿友奶过来扶着阿婆的手臂:“是四狗没有福气,你让我帮他早些洗洗头洗洗身子,换身干净的衣服上路吧。”
阿婆一听,马上将四狗横揽在怀里,紧紧抱着不放:“我的乖孙,他没有死的,等等就会好!谁帮我再去安旺那里求杯符水来,一喝就好,一喝就好。”
她头发散乱,双眼血红,发出疯子一样的光。
“十奶,你这又是何苦?乡下孩子,命贱过草,生生死死都是命中注定的。”阿友奶劝道。
阿生伯家里的人也来了,阿生奶也抹着眼轻言轻语地劝。
“是上天没眼!我生六个孩子,就活三个,四狗这么小,列祖列宗怎么不让他好好活着!不让他背书包上学堂、上大学、娶老婆?他没有替我送终,我反而要送他上路,我活了六十多岁,不是为了替他收尸的!”
“十奶,十奶,别伤心,别伤心啊,你出来饮一啖水!”阿生奶劝她。
阿婆怔怔的,大哭起来:“我为什么要你回来?我猪油蒙了心!你那么喜欢外婆家,你不回来就不会死了!我这个死老太婆,该杀千刀剐万刀啊!你在外婆家好食好着好睡,我为什么要你回来?”
她拿头去撞床屏,砰砰作响,阿友奶、阿生奶都抱不住。
几个男人冲过去,夹手夹脚,才把阿婆手脚按住,把四狗从她怀里夺出,放回床上,把阿婆抬出房。
阿婆又哭又喊好一阵子,望望墙上的阿公,突然挣起身子,把阿公扯下来,扔到地上,用脚猛踩:
“你个死鬼!没用的短命鬼!生前累我,死后不保佑家宅!你两眼一闭倒好,什么都不用管不用理,什么都扔给我一个受,就我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挨生挨死,没吃的要管,没穿的要管,病了要管,死了要管,我前世杀人还是放火了,我前世欠了你什么今世要这样来折磨我啊?干脆你也来带我走算了,我没眼看这个人世了!”
她疯了似的拼命哭叫,我静静靠在墙边,转过身去,用听不见声音的那边对着她。
我很累,我想睡觉。“傻仔,到时我们一起玩好不好?”四狗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拉钩,说话算数。”
阿婆的哭喊依旧在耳边漂浮着,我昏昏沉沉的像在水上,好像有人跟我说话,好像有人拉我的手,好像有人摸我的额头,无数的手在我身上来来去去。
“十婆!十婆!你们家带娣跳池塘了!”一个声音在屋外轰响,我睁开眼睛。
大姐?跳池塘?我一下子跳起来。
满屋子的人喧喧嚷嚷的,吵到我一个头两个大。“带娣跳什么池塘?”“怕无法向七叔七婶交代吧”“四狗是她带大的,四狗说没有就没有了,她不伤心啊。”“唉,他们家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真多!”
大姐是不会游泳的!我手软脚软,双腿不住地颤抖,筛糠似的,就是挪不动半步,耳边嗡嗡嗡直响,
“我叫你去死你就去死,我叫你去食屎岂不是要去食屎?”阿婆大声骂。
“十奶,幸亏我刚好经过,远远看到她抱着块石头就问她,她直接往池塘就跳下去,吓到我,赶紧也跳下去把她捞起来了。她的脾性也太烈了些,小小年纪居然去跳池塘!什么不好学学跳池塘!真的翘了七叔七婶回来不伤心死?”是阿年,抱着湿漉漉的大姐进来了。
大姐面白口唇青,闭着眼,格格抖着牙齿,泪水依旧在纵流。
“人还在就好!”“多亏了阿年!也是带娣命不该绝!”
“快些去换衣服,天寒地冻的,就是没有淹死也会冷死!”阿友奶说着,赶过来,一把抱过去,旋风似的去阿妈的房间了,几个女人也赶紧跟了过去。
我不知道该过去,还是不该过去,一片混沌,好端端的大姐怎么跳了池塘?家里为什么这么多人?我茫茫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们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想张口又没有张口。
我眼前一黑,稳了稳身子,伸出手去想扶住什么,整个屋顶突然朝我身上重重地压过来,我啪的摔在地上。
我像在云层里飞啊飞啊,张开翅膀,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耳边的风声也是很柔和的,不是冬天呼呼的风声,是春天微微的风,像小妹羞涩的笑。
小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裙子上有一个白色的花边圆兜兜,在前面笑着,向我不住地招手:“二哥,二哥,快来,快来!”
云层里有那么多的汽车,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一辆辆排成一队,整整齐齐的,里面都有个小小的司机朝我笑。
“要哪一辆?随便挑,都是我家的。”小妹骄傲地说。
“你们家的?”我迟疑了下,指着红色那辆:“就那辆。”
红色的汽车突然砰的一声冒出一丛烟雾,在我眼前变成了黑色的。我哇的一声哭起来。
“还有很多其他的汽车啊,你慢慢挑。”小妹侧着头,咬着一只红苹果。她扎着两个弯弯的牛角辫,不是用橡皮筋,是用电影里面那种丝带,银白色的,闪闪亮,打成小小的蝴蝶结。
我只想要红色的那辆,可是已经没有了。小妹突然变了脸:“你什么时候变成跟四狗一样犟,不理你了!”她往云层中跑去,雪白雪白的云一朵朵涌过去,将她吞没了。
“小妹,小妹!”我拼命想飞过去,翅膀却越来越沉重,扇都扇不动,满身大汗淋漓。我大声地呼喊,却怎么也出不了声音,一点声音都出不了。
“傻仔,傻仔!”四狗在前面呼唤着我,我想过去,过不去。
“好了,好了,像是要醒了!”
“总算熬住了,你们水井头这点命根算是保住了。”
“哎呀,傻仔啊傻仔,你不要吓阿婆啊!阿婆快七十了,不经吓啊!”……
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吵成一团,好像一个个的锤子在我头上敲敲打打,我张开眼睛。
阿婆,突然苍老了很多,满脸的皱纹都可以掉下来了,满眼血丝,惊喜地说:“阿弥陀佛,傻仔你醒了!”
大姐,尖尖的下巴现在变成个锥子一样锐利,一双大大的眼睛红红肿肿的,看着我,笑。
还有九婆、安富叔、安吉叔什么的脑袋一个个挤在眼前,个个松了一口气,整张脸都舒展起来。
四狗呢?
“四狗呢?”我问。
他们的脸一下子塌下来。
阿婆哄着我:“傻仔乖,不要想那个没福气的短命鬼。”
“傻仔,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发高烧啊,四十度,请过西医来看,打过针,也请过安旺奶来帮你驱鬼,喝过符水的。”大姐拍拍我的手,“我跳池塘都没事,你反而发高烧!”
“还好意思说!学人跳池塘!等你阿爸回来敲断你的狗腿!”阿婆骂着,“我去端碗粥来给你喝。”
“我去我去。”大姐叫着,跑掉了。
“阿婆,四狗呢?”我问,盯着她。
“四狗?”阿婆勉强笑了笑,“昨天已经叫九公挑去河里,给水撑去了。他人小,入不了祖坟的,族谱也把他的名字划去了,你不要再想他。”
“我梦见四狗了,他叫我去。”我说。周围的人明显倒吸了一口凉气。
“呸,那个短命鬼,自己死了还来缠住你干吗?我们家就剩你这一根独苗了。你别怕,我等等又请安旺奶来给你做做法事驱驱鬼,要是他敢再来梦里缠你,你就跟他说,呸呸呸,短命鬼快些去投胎,找户好人家,记得哦。”阿婆好声好气地哄我。
我咧咧嘴,想说什么的,又忘记了。
“昨天十二月二十三,拜灶君,阿生奶他们帮我把屋子都扫干净了,把那个短命鬼的东西都烧掉了,以后不要再想着他,没了就没了。”阿婆说。
没了就没了。
我的小妹没了,四狗也没了。
我成了阿婆的宝,她老是围着我转,用看四狗的眼神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看,发现我也看着她时,就稍微有些难为情似的笑笑:“你安心养着,阿婆给你弄一堆好吃的。”
我不是四狗。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