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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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狗真是个奇妙的小动物,好端端时跟小猫似的细声细气呜呜叫着,哭时惊天动地,一哭就两三个钟头。.26dd.Cn

  阿妈刚开始时有些奶水,渐渐的稀了,五狗吃不够,拼命地吼。各家来看,献上一堆催奶良方,阿爸买了鲫鱼来炖汤喝,没用,摘了木瓜来炖汤,也没用。阿生奶她们说,阿妈伤心过度,奶水缩了。

  于是,只好喂五狗米汤,去安和伯家碾了米粉,煮成稀稀的糊糊喂他,不吃,哭,哭到声嘶力竭,沉沉睡去,还委屈地时不时抽咽几声。稍微动一下,立刻惊醒他,哭,不住地哭。

  阿爸夜里睡得跟猪似的,就算五狗在他耳边尖叫也不会皱下眉头的,阿妈踢他也从来不会醒。第二天阿妈一说,他连声说“晚上叫我晚上叫我”,晚上又是呼呼大睡,拍都拍不醒。阿妈叹气:“算了,带孩子从来就不是男人的事情。”

  阿妈胖了一圈的脸又开始瘦削下来,眼睛大大的,手臂和腿上拧到到处青一块红一块。她晚上老是守着五狗,一哭闹就抱着他摇来摇去,困了,头脑混混沌沌时,就拧一下手臂,或者狠狠拧一下大腿。

  九婆她们教个方法,写了好多红纸到处贴,墙上,树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虽有不少热心的人帮忙念着,五狗照样每夜哭闹。

  阿爸曾经买过炼奶兑水冲给五狗吃,用一个小奶瓶喂他,他的小嘴像鱼嘴那样努来努去,吸得很快,吸完了,甜甜睡去。“他爱吃炼奶,不爱吃米糊。”阿爸对阿妈说。

  阿妈没有抬起头:“都知道炼奶好吃,可是一瓶炼奶两块半,皇帝都经不起天天吃啊。阿妈做斋和做酒席,还欠下一大笔债呢。我们家的孩子,吃什么不能长大?”

  冬芝送过来一铁罐奶粉,阿妈感激万分。原本她想买给进奇老婆的,特意从广州带回来,没想到进奇老婆生的是个女儿,给进奇揍个半死,女儿也直接浸尿桶了。进奇老婆初始老是哭,不停的哭,哭了几天后痴痴呆呆的,吃饭不知道饱,睡觉不知道起来,逢人就嘻嘻地笑,有时候不穿外衣就到处跑,村里男人见了都骂晦气。安和伯叫进奇拿条铁链将她锁在房里了,吃喝拉撒都在房间里,臭气熏天。

  奶粉珍贵,不舍得天天冲,除非夜里五狗哭闹得不行才冲一两匙给他喝,大姐睡眼惺忪起来倒开水,洗奶瓶,冲牛奶。

  靠了那一罐奶粉,五狗的脸有些红影了,眼珠乌溜溜的像麻雀。我常常着迷地看着他,看着他全身裹着尿布好像穿裙子似的,睁眼,闭眼,又睁眼,就算他睡着了,我还是站在床边看他,一动不动,就等着他睁开眼睛看我。阿妈和大姐都说我不仅傻,还有些呆气,不过她们也由得我看。

  “阿妈,阿妈,五狗胖了,你看看他的手臂,圆圆的好像莲藕。他最近吃得真多。”我对阿妈说。

  “嘘,傻仔,以后别这么说了,小娃娃不能说他胖的,要说他瘦的,也不能说他吃得多,要不他会小气的。你阿爸不在旁边,要是听到你这几句,还不把你打一顿饱的啊。”阿妈轻声叮嘱我。

  我笑:“傻仔瘦了,好看。”

  “唉,怎么说你的呢,不能说他好的,只能说他差的。”阿妈敲敲我的头。

  “五狗瘦了,不好看,以后少吃一些。”我嘻嘻地笑。明明要说他好看都不给,五狗真的很小气。

  阿妈无奈地看着我,又好气又好笑:“以后不要说他这些了,不说就最好。”

  阿妈洗衣服、洗尿布,一块块青色、蓝色用旧衣服改做的尿布晾了满竹篙,像一面面小旗子,在风中呼呼扬着。一下雨,我和大姐马上收起来,抱回屋子里,晾在脸盆上方的竹篙上。五狗不断地拉尿,一会儿又一块尿布的,阿妈又不停地洗。

  “阿妈,人家都说坐月子的人不能到水,以后会骨头痛的。”大姐拉着阿妈的手。

  “我不洗谁洗?生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坐过月子?你当是奶奶太太啊。生你的时候,头胎,痛了一天一夜才下得来,躺了三天,血衣服、尿布扔了满盆都没人管!生傻仔,是男孩子,阿婆欢喜,我还是自动自觉起来洗衣做饭了。我们村的女人生孩子,只要还能动,哪一个真真正正坐过月子?你们阿生奶生阿祖的时候啊,是六月天一个人在甘蔗地里剥甘蔗叶子的时候孩子溜下裤裆了,自己把脐带咬了,剥了上衣把孩子裹在胸前,就穿着件背心挑着两大捆蔗叶回家了。”阿妈苦笑着说。

  “阿妈,你别说了,怪吓人的。”大姐脸青青地说。

  “有什么吓人的?村里有多少个女人在灶头生下孩子,又起来把饭煮熟呢。”阿妈笑笑,“冬芝说的才吓人,广州那里的女人生孩子都得进医院,呼呼喝喝的,要医生护士侍候老半天才生得出一个娃呢,钱也不知道要撒多少。人家那里的女人金贵,我们这里的女人不值钱,生娃娃死了就死了,死了还不能进祖坟,埋在外面荒地做野鬼呢。”

  大姐想了想,大声说:“以后我要做城里人!”

  “有志气,那就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就是城里人咯!以后你生孩子就到医院生,阿妈去侍候你,哈哈。”阿妈笑着,手里的功夫却没有停下。

  “好,我以后就做城里人!”大姐兴致勃勃。

  我也觉得做城里人不错,可以吃好吃的,可以坐汽车,可以住在高高的楼房里。冬芝说过,城里人看电影也不像我们只有八月十五和正月十八才放,要不就等人家结婚做大寿,城里人是想看电影就看电影的,想看什么样的电影就看什么样的电影,街头的灯火一夜亮到天光,街道还有专门的人扫得干干净净。“他们也捡牛粪?”我问过。冬芝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城里牛都没有,哪里来的牛粪?”我想了好久,没有牛的日子,好像不怎么好过。

  “哇,哇,哇!”五狗在房间里哭叫起来。大姐急匆匆跑进去,又抱着五狗出来了,举着他的小手哄:“哦,哦,五狗飞,五狗飞飞,正月十五我们看游灯,正月十八我们看游船!”

  五狗照样哇哇大哭。

  阿妈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走过来看了看,帮五狗脱了件尿布:“中午天热,脱掉一件,你看脸都捂得发红了!”她脱掉五狗的帽子来擦汗,五狗伸出手指碰她,张开嘴,露出粉红色的牙肉。

  “热?”我赶紧跑回房间里,从床脚拿出大蒲扇,又跑出来,对准五狗的脸就扇起来。

  “你个傻仔,你干什么?”阿妈推开我的扇子。

  “傻仔,你找死啊!大冷天扇五狗!”阿爸的怒吼在我身边响起,我还没有抬起头,脸颊已经挨了火辣辣的一记耳光,耳朵嗡嗡地响。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阿妈把我拽到身后,“一回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

  “他扇五狗,我就打他!要是我五狗有个什么好歹,我一脚将他踹下粪坑!”阿爸说,脸上红通通的,不知道在谁家喝了酒。

  “新年大头的,没见过谁这么狠心咒自己的儿子!你丢下这头家出去喝酒玩乐我不管,别一回来就找人撒气!”阿妈说。

  “哟,还是你有理了?明明就是他扇五狗,怎么就变成我狠心我撒气了?难不成我还得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请他继续扇我的五狗?”阿爸斜着眼睛看我们。

  “爸,你胡说什么呢。刚才五狗热得出汗,傻仔是好心,拿来扇子帮他扇,他又不知道冷热的。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成天就这副臭脾气。”大姐开口。

  “你有理,你也有理,他也有理,就我没理!我臭脾气?当日是谁跳池塘,啊?是谁,一口气跳池塘啊。”阿爸一个个指着我们问,大姐气得泪花在眼眶里团团转。

  “安兆,你去睡觉吧,别在这里胡搞蛮缠的!”阿妈推了他一把。

  “杀人啦,志英打老公啦!高志英打老公啊,大家快来看哪,生了个小酒壶就不把老公当人啦!高志英打老公啦!”阿爸扯着喉咙喊起来。

  阿妈目瞪口呆,我和大姐也傻愣愣的,眼看着阿爸冲到门口,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继续喊:“乡里乡亲,大家快来看哪,高志英有本事,打老公了,不把老公当人了!”跟村里撒泼的妇女一模一样,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副模样,以前喝醉酒只是喊喊口号,踏踏步的。

  附近人家的门都开了,很多人跑过来,指指划划,大声说笑。阿生伯生气地拍着阿爸:“安兆,你又喝多了!也不怕人家笑话,快进去睡觉。”

  阿爸越发神气,伸出右手直直指着阿妈的脸:“你们看看,看看,看清楚她的脸,这就是打老公的高志英,我们村几百年来都没有出过的泼妇!我说她两句,居然就动手打我,不怕雷公劈死她!我阿妈刚刚抬出去呢,她就抖起来了,飞天了。”

  阿妈气得浑身发抖:“谢安兆,你是个男人吗?这样子糟践你老婆!”

  “我怎么不是男人了?我不是男人,那五狗是谁的种了?”阿爸笑嘻嘻地说。

  阿妈哇的一声哭出来了:“阿生伯,你们大家评评理,他谢安兆说的还是人话吗?”

  阿生伯说:“他喝多了,说疯话呢。安兆,你这东西,志英为你受了多少苦,赶快去睡觉,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大家也不要在这里吵闹了,散了散了。”

  孩子们笑着跑开了,阿爸依然在吵:“就她苦?我不苦?为了生个小酒壶,我给单位开除了,回来跟大家日日耕田掘地两脚泥水,我就不苦?想想真的不值得,我一辈子就这样要埋在这里了。”

  阿妈走过来,轻声说:“都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还提来干吗?何况又不是我逼着生的,是你妈要我生的啊,回都回来了,还能怎么样?去睡觉,好好睡一觉。”

  阿生伯架起阿爸,把他弄进房间里去了,阿爸咕咕噜噜的吵嚷了一阵子,睡了。

  阿生伯出来,阿妈已经把眼泪全部抹掉了:“多谢阿生伯了。”

  “邻里邻舍的,客气什么。安兆今天跟人喝酒受什么刺激了吧,你也别放心上。”阿生伯劝着。

  “知道,他这个人就这样,喝醉酒就跟变个人似的,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不知道是谁跟他翻舌头了,惹到他这样。听说你们阿年明天又相睇(相亲)?看来阿生伯很快可以饮媳妇茶了。”阿妈说。

  阿生伯笑呵呵:“承你贵言承你贵言,明天正月初九,好日子,姑娘是农场里的,就看我们家阿年有没有这个福分了。你阿生奶去镇里买糖果饼干了呢,阿年也去理头发了。呵呵。”

  阿妈同样笑咪咪:“农场的姑娘不错,孩子以后就是吃公家粮的。阿年相睇这么多年,他的好姻缘也该出现了。”

  阿生伯是啊是啊说着,急匆匆走了。

  而农场里来的这个姑娘,在我们村掀起了一场风波,大风波,把阿年与阿生伯都推到了浪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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