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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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八闹社火,满街锣鼓声声震天,各家各户的亲朋好友都来了..26dd.Cn我们家因为阿婆刚去世,来的客人不多,只有姑妈和小舅两个。

  阿妈还没有满月,不能出门,一大早就在家里煮鸡和猪肉、蒸鱼,准备中午去拜菩萨。昨天傍晚分的鱼好大一条,正好上供桌。姑妈陪着她说话。

  大表姐素娥的事情算是定下来了,姑父他们同意她与我表舅阿峰结婚,等阿婆满百日后就出嫁,大表姐已经开始置东西。

  “什么都想要,四季衣服,皮鞋,衣箱柜子什么的且不说,居然要我买架缝纫机给她,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姑妈拍着手。

  “这年头出嫁,很多都要缝纫机陪嫁的,也不怪她。”阿妈用筷子翻着鸡。鸡头仰起来,翅膀夹在胁下,双腿盘起来塞进**下面开鸡取内脏的那个洞,恭恭敬敬的。

  “我知道人家阿峰家境好,她怕过去人家看不起她,可是我们是什么情况她又不是不知道,要缝纫机?那剩下来的弟弟妹妹怎么办?还有五个呢,我和敬生要操多少心!”姑妈絮絮说着,“大姐买了缝纫机,那底下那几个肯定也要,到时不买说我偏心,要买除非卖掉我和敬生吧,哪来的钱!”

  阿妈笑一笑,不说话。

  大姐抱着五狗在厨房外面探头探脑的:“阿爸呢?”

  “去买鞭炮啦!今年出白花,肯定不一样,要买好几盘呢,到时看你阿爸用长竹篙挂起来放还是用簸箕端着放。”阿妈笑笑。

  大姐撇撇嘴:“去买鞭炮也太久了,又不是两条腿走路,骑车去的,哼!”

  “带娣,你看五狗,越来越丑了,像小狗!”姑妈笑咪咪地说。

  “就是,我们家五狗越来越丑,越来越丑,越来越瘦,呵呵。”大姐得意地舞弄着五狗的小手,五狗咧嘴一笑。

  “大姐,姐夫!”是小舅的声音,我和大姐都抢出去。

  小舅又提来三只鸡和两只大猪脚,阿妈接过东西,不大好意思地说:“总是要你们费钱。”小舅呵呵地笑:“大姐总是客气!哦,姑妈也来了啊,年初二去舅舅家,阿峰哥说过一阵子就成婚了,那真是亲上加亲,几重亲?大姐要做媒人,阿峰是我表哥,素娥是大姐外甥女,呵呵,三重亲呢。”

  “就是,到时都不知道怎么叫。”姑妈皱着眉头。

  “怎么叫?平时习惯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要想太多。”小舅抿着嘴乐,嘴边两撇小胡子翘翘的,下巴上也粘着几根。

  “志坚,你也不看看你的模样,什么鬼怪!数来数去也没有几根胡子,剃了吧。”阿妈说。

  “什么啊,现在流行,长头发小胡子!我没有把蛤蟆镜戴上,穿上喇叭裤就算给你面子了!”小舅笑。

  “穿来好啊,我家的地正好不太干净,你拖一会儿还省得**心。”阿妈也笑,连姑妈也笑起来。

  阿爸在门口停下车:“志坚来了呢,阿妈和其他人呢?没来?”

  “呵呵,大哥他们就是老封建,说没满百日不敢来。”小舅笑,“我啊,新青年,百无禁忌!”他过去帮忙阿爸从车尾架解下来三大盒鞭炮:“大姐夫真舍得下本钱。”

  “出白花啊,自然要放久一些!”阿爸大笑,很满足,“彩旗昨天请人做好了,送到庙里去了,十五块钱,连布带做工,很醒目的,粉红色、天青色、白色、朱红色、天蓝色五色,边缘是粉红与天蓝。”

  每年正月十八前生了男孩子的人家,都要出白花(生了女孩子则称为出红花),送庙里一面彩旗,祭拜时供品摆在最前面,鸡嘴上衔一朵白色豌豆花(生了女孩子则衔一朵红色豌豆花),放鞭炮要最大最多的。

  “安和伯这次灰了脸!”大姐呵呵地笑。

  “别胡说八道!”阿爸瞪了她一眼,走进厨房跟阿妈凑耳窃窃私语,阿妈大惊失色:“哎哟!真凄凉!老天没眼!”

  “什么?”姑妈抬起头问,顺手塞了一灶火。

  “没什么,没什么。”阿妈吞吞吐吐地说,“别吓着孩子。”

  “凤飞,傻仔,你们出去,带小舅去看看锣鼓!”阿爸吩咐。

  大姐给五狗扶稳毛线帽,招呼小舅走了,我走到门口,借口撒尿,又回头,悄悄走到屋子外面厨房的窗。

  “也太可怜,居然给野狗拖出来吃了!”姑妈拍着胸口说,“吓死人,以后我都不敢从岭边过了!”

  “看到的说,就剩下几根骨头撒在地上,还都咬得破破碎碎,叫进奇去捡了呢。他们也太马虎,挖坑也不挖深一点,明知道岭上野猫野狗多。”阿爸不满地说。

  “进奇老婆也真可怜!死了连六块薄木板都没有!草席卷一卷就埋了。”阿妈低声说,“她帮进奇生了那么多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居然那样对她!”

  “呵呵,笑话,生孩子也算功劳了,那满村妇女还不都是大功臣了。”阿爸不屑地笑。

  阿妈叹口气:“是啊,你谢安兆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说我生了个小酒壶就抖起来了。”

  “那不是喝醉了说浑话吗?别放心上。”阿爸讪讪笑着。

  我轻轻离开,一直走出院门才狂奔起来。低头的笑,闪闪发亮的眼睛,臊臭的尿,发黄的牙齿,绿色油漆脱落的窗棂,卷着的草席,疯狂的笑,拿着铲子的人,弯腰抬着草席的人,进奇的轻笑,骨头,破碎的骨头,流着口水露着尖牙的狗,眼睛碧绿的野猫……这一切都在我头脑里旋转,把我逼得喘不过气来,我奔跑,一直往前面的村道奔跑,耳朵嗡嗡直响,胸口也怦怦响着好像拉着大风箱,又紧又痛。

  等我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站在进奇家院门口。

  进奇的几个女儿穿着崭新的衣服,在门口嗑瓜子,叽叽喳喳地说话,时不时笑几声,红色的瓜子壳一片片从她们口里飞出来,她们的嘴红红的在滴血!连最小的女儿也慢吞吞咬着瓜子,微微笑着。

  我定定神,她们的嘴角是给红瓜子染红了的,手指也染得红红的。

  “都扫干净了,等过几天味道散尽了我跟二妹搬进去住,你们两个跟阿爸住。”大女儿说。

  “我们宁愿跟你们一起挤,阿爸身上汗味太臭了,我们四个一起挤就好。”“一起就一起,新草席,再过一阵子阿爸请安和公他们家里人来做张大床就好!”她们嘻嘻哈哈闹着,满脸阳光灿烂。

  我低着头走,一直走到大地堂边,给人揪住了耳朵:“你个傻仔,乱跑什么!”是大姐,一手抱着五狗,一手揪着我。我咧咧嘴,没有说话。

  “你们村的船就是大!”小舅赞叹。

  威武的船停在地堂一边,好像就要启航,船头一个大大的黑纸人,头戴着顶黑纸帽,用手扶着橹,眼睛斜斜的,中间一个黑黑的眸子,嘴边似笑非笑。船是用来收鬼的,所以一般人都不太近,怕沾上邪气。五层塔楼的垂下的玻璃珠在风中叮叮作响,非常清脆。

  地堂中央已经搭起来一个大棚子,里面供着威武的华光大帝,高高大大的,目光凌厉,审视着凡间的一切。旁边的土地公土地婆倒是和蔼可亲,眉毛弯弯,眼睛弯弯,眼角几条皱纹。

  瑞如公、安和伯指挥着几个男人抬着大红桌子,前面九张,是专门给出白花人家的,后面才是普通人家的。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拿着提篮送供品过来了,在桌上摆弄。

  地主婆大黄蜂一扭一扭地蛇过来了,穿了一件新簇簇的红绸衫,后面跟着提着提篮的平宗,两个都一脸喜色,逢人就叫,逢人就笑。

  “安和伯,你早早来了。”大黄蜂满脸堆笑。安和伯点点头,他以前是大黄蜂家的长工,辈分比他们高,却还是给刻薄得要死,解放后对他们一家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

  “我们家今年出白花,盼了多少年啊,菩萨终于开眼了。”大黄蜂笑着,嘴里的几颗金牙闪闪发亮。“是,菩萨开眼。”安和伯淡淡说着,转过头去跟其他人说话。

  大黄蜂笑笑,叫平宗摆祭品,他们家居然不是鸡,是一只鹅,撅着胖乎乎的**,嘴前叼着一朵白色豌豆花。“大黄蜂,你们家祭鹅不是鸡啊。”旁边几个老太太问。我们村的祭祀向来以鸡为正宗,鸡鸭次之,有些人家正月十八客人多,会供一只大火鸡的,比如安和伯家就是。安和伯的火鸡供在前面九桌之后,叼着一朵红色的豌豆花,与鲜红色的冠、脖子上的红色肉瘤相称。

  阿年在阿生伯的鸡旁边也摆了自己的祭品,鸡不会煮,烫得皮开肉绽,腿也不会弯,直直地伸在后面,黄色的鸡爪缩得紧紧的,鸡头不是往上仰,而是垂头丧气的,不时有人指指戳戳:“鸡都不会煮!华光大帝和土地公看了不笑爆肚?”阿生奶抱着来珍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瞟了阿年几眼,阿年也笑笑,不做声。

  “他来了!来了!”“走开些!他身上有死人味!”大家纷纷躲开。进奇提了只大篮子过来,在桌上摆上鸡鱼肉。旁边的人有意无意都躲着他。捡骨头的人,邪气,晦气。

  阿爸和姑妈比较迟才过来,急急忙忙摆上鸡,鞭炮声、锣鼓声已经开始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咚咚锵,咚咚锵!”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往我耳朵、胸口撞,姑妈大叫:“带娣,快抱五狗走开!”

  祭祀开始了!神微笑着,听着,看着,这个热闹的正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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