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福慢慢坐起抬眼,他身旁的炉火映得他面色黑中金红,却又氤氲了一层薄薄凉凉的气息。
这个人,无论笑与不笑,都会让人觉得怪异,他的眼睛就和他的嗓音一般苍老干涩,看上去无半点波光涌动。
可是,他让人感到沉重。
那是一种很沉重的感觉,仿佛他的内心装了太多太深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原本不应该属于一个沉默的看守。
可牢房里已经慌成一团了。
陆小莞结结巴巴道:“三、三三!你、你不是已经点了他的睡吗?”
“可能是气力还不足。”楚西业道,“他应该是刚醒来没多久,不会听到太多东西的。”
“不是。我的确点了他的睡。”叶三三仔细看了看道,“但他的样子,并不像刚醒过来不久的。除非……他从一开始就在假装了。”
陆小莞吓得脸色都青了:“怎么这雪顶山上竟是奇奇怪怪的人?!那他岂不是厉害得高深莫测?!”
叶三三道:“那也不一定……”
“你们就不要猜来猜去了。”陈大福微微皱了皱眉,“如果我想对你们不利,就不会到了现在才出声揭穿你们。”
叶三三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你会帮我们?”
他忽然笑了一笑:“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既然不帮,那又为什么要这样说话?”陆小莞撇撇嘴,“难不成适意要吓吓我们、奚落我们?!”
他好象也没生气,只是微笑道:“你这小姑娘的性子倒是很像我们,小朝天椒一样。”
“你们?施融融?”
“恩。”他点头。
“呲——!”陆小莞不屑道,“我跟谁一样也不会跟那个黄毛丫头一样啊!她还是朝天椒么?!大毒椒还差不多!”
“呵呵!”他笑了起来,只是嗓音还是有些嘶哑干涩,“你们都很讨厌我们是吧?你们……大概都觉得她很坏很讨厌。”
陆小莞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他笑笑,看叶三三道:“你呢?你觉得我们是坏人吗?”
叶三三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说不知道,其实你在心里也是不喜欢她、讨厌她的。对吧?”他叹了口气,然后轻轻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你这……”楚西业刚要说话,叶三三按了他的手,轻轻。
陈大福笑了笑,眼光投向了身旁的炉火之中。
他开口很轻,好象真的是在讲一个故事。
“有一个小女孩常常问她的爹爹。她说为什么别人的娘都会给她们的孩子讲故事,做好吃的糕点给她们的孩子吃,而我娘却不可以。她的爹爹便反问她,说你觉得你娘和其他小孩子的娘一样吗?
她摇,心里很明白是不一样的。
因为她的娘从她懂事开始就天天躺在了,眼睛木木地看着窗外的天,眸光黯淡得仿佛一潭死水。她还知道,她从小就很不受别人的喜欢,和爹爹一起时别人还对她客客气气,看到只她一人时,便常常说些很难听的话来伤害她。他们会很厌恶地指着她的鼻子,说这个小杂种长得哪里像她爹啦?!说这个小丫头真是难看!还说她和她娘一样,就喜欢穿得桃红柳绿的勾引人!……
小女孩当时也才五、六岁,很多话都不是听得很明白,因为从小便和爹爹寄人篱下,她常常是从心里觉得自己卑微,觉得可能真是自己太不好了所以别人才会如此厌恶她。可是,她却不能容忍别人说她的娘和爹爹。于是她第一次生气了,用很凶狠的眼光瞅那些说话的人,拳头握得紧紧的,紧得都要把自己的手心抠出血来。
于是那些奚落她的人都很惊讶地噤了声,离开的时候怏怏的,眼里好象还有一点畏惧。
她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快就畏缩了,她原先以为他们会凶狠地打她,因为他们向来都是穷凶极恶的山匪,很多人更是杀人不眨眼。
可是她很高兴的是,她赢了第一次。
她开始隐约感觉到,即便是小孩子,也不要太温忍,否则的话只会让别人欺负。
而这个,是她爹爹从来不曾教过她的。
虽然小女孩从未看过她娘的笑,也没有听过她说话,可是,她真是很喜欢她的娘。
她觉得她娘长得真是好看,乌发如缎,有光润细腻的脸庞,有淡淡细长的柳叶眉,有挺直的鼻子,还有微微上翘的嘴唇。
爹爹说,这叫眉目如画。
她有时候觉得很难过,娘长得这么好看却只能木木地躺在看天,而自己明明不怎么样,却可以活蹦乱跳地东跑西跑。
当时她还常常和她爹爹四处去为她娘找药、求药。
那些有药的人,通常是很吝啬的,她和爹爹卑微地仰头看他们,而他们的眼光便如同一条冰冷的蛇从上方傲慢地逶迤而下。最后求来了药还好,毕竟卑微还有获得。但很多时候,他们的卑微换来的只是更加寒冷的奚落。
她娘的病一直没有起色,终于让她的爹爹极其心焦了。于是在有一次的卑微求药中,她突然看到一向温和隐忍的爹爹暴怒地跳起,抽出长剑架在他人的脖子上,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狰狞之色。
她惊恐地以为,那些眼光冰冷傲慢的人会轻轻一推,便将她的爹爹搁倒在地。可是她发现他们竟然哆嗦得如同筛糠,忙不迭地便将药双手奉上……
回山上的路上,她的手冰冷,她爹爹的手同样冰冷,可那些很珍贵的药抱在她的怀里却极其温暖。
后来她常常感到指尖冰冷地疼痛起,可是,那并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因为当时她正用刀指着别人的心口时身体里血液兴奋的颤栗。
再后来,在一次周密布局中,她的爹爹从山上的军师变成了当家老大,她也从别人口中的小杂种变成了……”
地牢里一阵沉默,只有炉火和松枝上的火光在隐隐跳动。
“那个小女孩……就是融融,对吗?”叶三三开口问道。
陈大福笑道:“现在,你们还讨厌我们吗?”
陆小莞讪讪道:“如果你的故事是真的,那……她也挺可怜的。”
“只是……”楚西业道,“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
叶三三道:“你的故事里有很多地方是我们不清楚的,融融的娘得了什么病?融融的爹也就是小施叔叔,又是如何会这样呢?”
“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陈大福用脚轻轻磕了磕火炉,炉里的火光一下子明亮不少。
“十几年前,东边发生了大水灾,因为官府救治不力,一个穷酸书生和很多同乡都被迫背井离乡,来到了西边一块丰饶之地。可是因为水灾带来的瘟椰当地的官府都将他们阻拦在城门之外,不准他们进城。
但是,因为饥饿,因为病痛,还是有不少灾民趁夜偷偷溜进了城里,却又不敢光明正大地乞讨生活、寻医问药,只能缩在乞丐群中,默默低头忍受。虽然同样饥饿,同样疼痛,可毕竟是在城里,他们总希望着自己卑微的头顶会伸过一双援助之手。
那个穷酸书生便是如此。
只是他的病痛来得分外猛烈,整天只能蜷在墙角的一侧,然后昏沉度日。
可他的运气却又分外地好,就在他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他被一个很善良的救了,在的府上受到了很好的治疗,病好后还被安排跟在了身边服侍。
姓杜,有着大家闺秀温婉如水的气质和涵养。身边有个丫鬟小景,从小跟在身爆也是眉目如画,机灵沉静。
和丫鬟小景都待书生很好,书生有时候竟然会很感谢家乡的水灾,如果不是因为水灾,他又怎么会和天各一方的相遇,迎来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月……”
“一个月?”叶三三疑道,“书生要离开了么?”
“三三!那是很老套的爱情故事好不好!”陆小莞撇嘴道,“肯定是书生和相互喜欢了,可却要被迫嫁给门当户对的富家公子,于是书生和不得不分离,然后相忘于天涯呗!”
陈大福淡淡笑了:“的确是很老套的爱情故事,可是,和你说的却是不一样的。”
楚西业忽然插嘴道:“难不成……只是书生的一厢情愿……?”
“呵呵!你们这些孩子还真会猜。不过,也不是这样的。”
陈大福的眼眸微微迷起,笑得有些落寞。
“书生和一定要相爱吗?
书生对是怀了感恩之心的,在他心里,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但是却不是爱人。的确是要被迫嫁给门当户对的富家公子,可是,她喜欢的也不是这个穷酸书生,而是她思慕已久的另一个读书人,虽家境贫寒,却文采风流。
于是,看着日益眉头紧蹙,身形日益消瘦,书生也跟着难受,看着的目光满是不舍和担忧。
可是,他没看到的是,丫鬟小景看他的眼光里也是不舍和担忧,而他一直都以为,那是小景舍不得看难过。
终于快要出嫁了,绣楼里堆满了大红刺绣喜被和男方送来的大红礼盒,红得漫天漫地,红得极其刺眼。
只是呆在房里不愿出来,他看得心里难受,却只能怔怔地杵在绣楼下远远地看着。
后来小景下来递给他一个钱囊,说是给他的,资助他进京赶考。他紧紧捏着钱囊,眼眶忍不住就湿了。
小景悲哀地看他道:‘你这么难过,可是并不爱你啊。’
‘小景你说什么呀!’他又惊又怒道,‘是我的恩人,我只是替不值!替难过!’
小景也惊了一惊,可是忽然就微笑了,看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恼火,他以为,小景并不关心。
可到了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小景突然告诉他说准备私奔,小景说,她会代替嫁过去。
他心里忽然又难过了,看着小景说:‘你也不喜欢他,你嫁过去不是要受罪吗?万一他们不放过你怎么办?’
小景却好象很高兴,只是笑嘻嘻道:‘不碍事的,我在半路上就会借故逃赚到时候和你们会合,你放心就好。’
他一时为高兴得快要疯了,赶紧着手帮忙去准备明天逃婚的事宜,却忘了问一问,问问小景准备如何逃脱,需不需要他帮忙。
也许是计划好的缘故,的逃婚进行得很顺利,喜婆他们根本没发现轿上的是假新娘,而他也安全地将和那个书生送到了和小景约定的地方。
小景没有食言,她真的很聪明地逃了出来,穿着大红喜服,脸上有欢喜的汗水。
四人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却听到了远处追赶的声音,和书生立马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慌乱之中,他竟然推了推小景道:‘小景,你穿着喜服,你赶紧把他们引开!’
小景有些惊慌失措地看他,被大红喜服映红的脸突然变得苍白。
和书生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也呆了。
他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只好急忙道:‘小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小景苍白着脸道,‘我去引开他们。’
他倒真的不想让她去了,连连说不行。
‘没事的,我刚才都跑出来了,难道现在还跑不了么?’小景白皙的手轻柔地抚上他的额头,‘你相信我的,对不对?’
她的手凉凉的,又柔柔的,一瞬间他突然怔忡了。
他猛然想起他从墙角的乞丐堆中脱离的那一天,他病得昏昏沉沉,夏天毒辣的阳光更是毫不留情地烤灼着他的身体。
只是忽然间,好象天突然凉快了起来,他的额上覆上了一只凉凉的软软的手。
有一个声音很轻柔地说:‘,他好象病得很重。’
好象是在说:‘小景,路上这样的人这么多,也许他不是好人呢,我们就不要多管了。’
那个声音又道:‘,他真的病得很难受,我看他应该不是坏人,你相信我的,对不对?’
后来他终于睁开眼,满眼灿烂阳光,于是朦胧中,他就看见了温婉和柔的笑容。
他一时怔了,却没有看到身后那个长舒了一口气的女孩子。
于是,他便视为恩人,为他的再生父母……
他从回忆中醒过来时,小景的身影已经跑开了,红衣在青碧的草间跳跃得如同阳光的碎片。
他悔得想马上去追上她,无奈追赶的声音已经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他只好带着他们躲到一丛浓密的草间蹲下,看着那些身影疯狂地朝前方的红衣奔去……”
陈大福忽然停了口,问陆小莞道:“小丫头,你不是最喜欢插嘴的吗,怎么……现在反倒不问了?”
陆小莞喃喃道:“我现在不想插嘴了,我只想知道……小景有没有跑掉。”
“小景没被他们抓住,虽然他们眼睁睁地看到她就在前方。”陈大福叹了一口气道,“那些人之所以没有抓她,是因为她已经被一伙凶悍的山匪捉住了。”
“山匪?!”陆小莞吃惊道,“那可怎么办?!”
“是啊,被山匪捉住的话,是可以预想到的悲惨结局。”陈大福突然很凄凉地笑,“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穷酸书生,哪里会发生这一切!”
“可是——”他突然看向陆小莞他们道,“如果你们是小景的话,当初……愿意救那个穷酸书生么?”
陆小莞气道:“我才不愿意呢!小景对他那么好,他竟然这么对她!”
楚西业笑了笑:“我……我不知道。”
“你呢?姑娘你会怎么样?”陈大福看叶三三。
“如果我是小景,我会去救。”叶三三抬眼看他道,“因为小景那么爱他。你说对不对?”
“对,所以……她才是一个傻丫头……”他叹了一口气,头低低地垂在了两膝之间。
“可是,这和融融的爹娘有什么关系?”叶三三问道,“那个书生难道是小施叔叔?不可能啊。”
陈大福道:“那就是后面的故事了。”
陆小莞急道:“大叔你快说呀!”
“后来,书生回到了的府上,他不敢进去,只敢躲在门口打探里面有关小景的消息,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了解。”陈大福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过了好久,他看到一个镖师神情沮丧地从大门里出来,便上前询问。那个镖师他是认识的,府上有一次回老家探亲,就是由这个镖师负责护送,他还隐约知道,那个镖师大约是喜欢小景的。
小景果然出事了,落在了那帮强悍的山匪手中,连官府也不敢贸贸然出兵。那个镖师求他的大师兄二师兄也就是镖局的当家和镖头帮忙去救小景,可他们都因山匪太凶悍为由而劝他死心。只是如何能死心,那个镖师不能,书生也不能了。于是,他们实在是无法,就设计了一个劫镖的骗局……”
“原来小施叔叔的劫镖……就是因为如此。”叶三三喃喃道,“但是,那支镖队……却无一人生还,……代价……好大……,而且,实在是太残忍……”
“所以,因为了那件事,镖师和书生的身心便开始背负了很重的包袱,他们躲了好久,终于趁镖局和官府全力剿灭山匪的时候,偷偷救出了小景。”陈大福长叹了一口气,“可是小景……小景已经受了伤害了……”
“那个镖师不知道书生对小景已经不一样的情感了,他从来都以为他们只是朋友而已。于是他告诉书生,他要娶小景,他要带小景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书生没有任何的疑问和反驳,因为从劫镖一事中,他已经很清楚地看到,相比于镖师对小景的爱,他自己的爱显得那么薄弱和无力,甚至可以说,害了小景的人就是他!
他果然没有决定错,因为小景有了身孕,而那个镖师却仍是义无返顾地娶了她。
他想,无论如何,小景以后都会幸福了。
因为无路可赚而小景又有了身孕,他们投靠了雪顶山上的山匪,开始过另一种人生。
他很多时候都在躲着小景,因为从救回小景后,她就变得好象不认识他了,对他恭谨有礼,有礼得仿佛他只是一个陌生的朋友。
所以阳光太灿烂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就会想起那个夏日午后她轻柔的声音,她凉凉而的手指,还有她舒心的笑。这时,他的手指就会尖锐地痛起,痛得仿佛一刀下去也不再会有更多的痛楚了……”
“所以,他就自愿来到地牢里看守,而且……一看就是十年,对不对?”叶三三突然轻轻道,“地牢里没有灿烂的阳光,你就不会想到小景了,是不是?”
“即便是如此,他却发现,自己开始相思了,而且,思念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有夫之妇。”他笑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一直到小景临盆,他的思念仍是非常强烈。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小景竟然难产。”
“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他走出待了好几个月的地牢,心焦地躲在小景的房外等待。那种等待,是第一次,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可听着小景在里面痛苦地哭喊,他的指尖又开始尖锐地痛起,痛入四肢百骸,痛得揪心彻肺。
恍恍惚惚中,他突然听到一声婴儿嘹亮的哭泣,一刹那,他觉得整个人都松垮了下来。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高挂在空中,他无声地顺着墙根滑下,身上的痛好象一瞬间都消失了。
他转身欲赚却又不舍地回头。
他多想看看小景的孩子,即便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也不是那个镖师的。
但是,只要那是小景的孩子,他都想好好抱在怀里,好好地看看,好好地亲亲。
可突然房内混乱起来,稳婆大喊着‘血崩了血崩了!’他心惊不已,刚想冲进去看,却被那个从外屋直冲而入的镖师撞了个趔趄。
慌乱中,他只瞥到小景在痛苦地一仰头,然后又重重地倒了下去,被褥下鲜血喷涌而出,绽放得如同最凄艳的鲜花!
他突然觉得喉头腥甜,踉跄倒下时,他好象又看到了一年前眉目如画,笑靥如花的小景,她笑着向他伸过手,指尖凉凉的,又柔柔的,如同绕在他指间一股最清凉和柔的风……”
“倒下之前,他脑后的头发被风呼啦啦吹起,好几缕都飘到了他眼前。他惊奇地发现,那些头发都是灰白的,如同他眼前开始逐渐黯淡的光景。”陈大福淡淡一笑,轻轻解下包在头上的布巾。
他的发流泻下来,如同一帘灰白的水瀑,被炉火映上了隐约的金红的光。
^^^^^^^^^^^^^^^^^^^^^^^^^^^^^^^偶要致歉^^^^^^^^^^^^^^^^^^^^^^^^^^^^^^^^^^^^^^^
昨晚上原先答应要再更新一章的,最终抵不过瞌睡虫的,倒下轰然睡去,所以,今天补上!
虽然也才一章,不过,字数应该还是比较可观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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