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容王府之前,叶三三的眼睛一直肿得像桃子。
她在客栈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从黄铜镜里看自己的眼,看了不够,又怀疑地往上摸,然后眼睛就更红更肿了。
她不由叹了口气。
这样子去见他,一定会被他笑死的罢。
可是能告诉他那是哭红的么?是因为阿爹发了那么大的火逼她去相亲她不去才哭红了眼么?
如果告诉他说是风砂吹进了眼里被揉红的……他信不信呢?
他肯定会笑嘻嘻地看她,然后故作惊讶地大呼小叫:小叶子你去找块那么大的砂子给我看好不好!
……
吁……!
她挫败地吐气,最终是打起精神让小二打了盆清水来,然后绞了巾子一遍一遍往眼上敷。
客栈后院的井水清清凉凉的,浸了那水的巾子也格外清凉。
敷在红肿发烫的眼上,其实是很沁凉舒适的。
就像很多次他看她的眼,含笑不语,乌亮漆黑,一点星辉,一点月光,春风就在此中悄然沉醉……
在石洞的那个傍晚,他就用了那样的眼看她,然后说出了让她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话。
他轻轻地说,一字一句地道。
他说,三三,等这件事过去后,我就去镖局提亲,请阿爹把你嫁给我,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
她听得心上莫名酸涩而甜蜜。
她哽咽着说了一个“好”……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彼时,石洞内惟有火折子残光一点,更显墨般黑暗,可是她却偏偏看到了他更漆亮的眼,眸光伴着话语,如同潮水相随明月。
下一刻,心花便在明月潮水间绚烂开遍……
不知敷了多久,也不知敷了几遍。
待她拿下巾子来再看镜子时,她不由微笑,黄铜镜内莹莹润润的是一双女子含笑清亮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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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三三原本以为,当她笑吟吟地跳到他面前时,李悠然会惊喜地抬了头,然后起身走向她,用他悠然含笑的眉眼来欢迎她的到来。
可是,他只是仿佛置若罔闻地端坐在容王府书房的花梨圈椅上,神情专注地看一本古卷。
他书案的窗前正是王府的花园,午后明亮的阳光已经有些暗淡,茂盛的藤萝从花架上蜿蜒爬过,在他窗前垂下一小簇一小簇淡紫色的花朵。
“公子,三三姑娘来了。”林暄尴尬地又唤了一声,音量稍稍拔高。
“哦?是三三啊。”他终于有所察觉,淡淡应了一声后,眼光却还不曾从古卷上离开,“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林暄只好看了三三一眼,轻手轻脚退出房门,留下这一坐一站的两人。
她放大的笑容有些无措地垮下,她想跑过去在他头上肩上轻轻地打一下,却发现突然没了力气。
最终,她连勉强勾起一个笑容都做不到了。
她只是怔怔地看他,然后用僵硬得连自己的舌头都被硌了一硌的声音问道:
“悠然,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太高兴看到我来?”
“怎么会呢。”他微微笑道,目光仍在古卷上流连,“你先坐会儿好不好,待我把这页看完?”
她依旧楞楞的,也不知道该答应“好”还是答应“不好”。
待她终于茫然地在他身后坐下时,忧伤突然如潮水般迅速袭来,迅速得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他终于轻轻阖上了书页,却未转过身来,只是双眼平视窗外道:
“三三,你来有什么事么?”
“你……身体好吗?上次的肿块消了吗?”
“我很好。肿块也早就消了。”
“你最近……忙吗?”
“不忙。”
“……那都做些什么?”
“有事办事,无事闲来看看书,下下棋,或者去外面走走。”
“我……我上次忘了问你小四和阿碧的事,她们……她们都还好么?”
“小四按法被送官查办,阿碧回乡下了,她家人给她找了户好人家。”
“哦……阿碧、阿碧挺好的呀。”她笑笑,想了想又道,“那……还有……”
他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是不是你接下来还要问夕颜问大哥问晋阳或者再问我们王府的管家?!”
她怔怔地张了嘴,只是茫然无措地看他略显冰冷的后背。
他有些不耐烦道:“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阿爹!……阿爹要我去见一个人!”她脱口而出道,“可是我不想去!”
他道:“你阿爹应该是要安排你去相亲吧?”
“恩。”她有些哀怨地看他的后背,“阿爹从来都不太强迫我的,可这次他却很急……”
“你阿爹是该急了。”他淡淡道,“你已经十八了,没几个月也就十九了。”
她终于垂下头,轻轻道:“那你……是不是应该……应该去向阿爹……提亲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细若蚊蝇,明知他背对着她看不见,她垂下的脸庞仍是羞涩地红了起来。
许久,她等得脖颈僵硬了,终是等到他的嗓音如天籁般响起——
可是,却如利刃般落下。
他说:“三三,你今天看到了我,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的。”
她抬头,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慌乱:“我明白?我怎么明白?!我为什么会明白?!”
“如果你不明白的话……”他语气冰冷道,“又怎么会硬是讨了原本不属于你押的镖赶到洛阳来!”
她鼻子一酸,眼圈迅速红起:“你才是明白的……对不对?”
“你的信来得那么慢……写得那么短……那么淡……而且字写得越来越草越来越难看……”她不由哽咽道,“你明知我会担心……你却还是那样做了……”
“你那么聪明,又如何会看不懂我的暗示?!有些话我不想明说,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那你以为不明说的话……我就不伤心难过了么?!”
他淡淡道:“那……你就看开些罢。”
“可是你之前不是这样的!”她声音道,“你忘了在雪顶山上说过的话了么?”
他终于起身回过头来,眼光却高高地掠过她,飘到了她后方白墙的字画上。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才认识了我多久?你以为你就完全了解我了么?!”
他的目光凌厉,寒冷得像一把绝情的刀。
她的心骤然揪痛起,她不相信地昂头看他高扬的双目,泪水却潸潸而下。
忽然房门被轻轻敲响。
林暄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她,然后一偏身,一个衣着绮丽的女子翩然走上前来。
“公子,苏彩姑娘来了。”
于是,她看到他唇边悄然浮起她最熟悉的笑,转身,然后向那女子展开双臂。
他柔声道:“彩儿……”
那女子眼里迅速掠过一丝疑虑,但她不动声色地轻摆身姿,绽开如花笑靥,仿佛一阵最柔弱的风,轻轻倚入他的怀里。
他轻笑:“叶姑娘你看到了吧,我喜欢的,从来只是这般温柔的女子。”
她张张嘴,想说什么的,却发现喉咙干涩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之前我对你示好,不过是想借你之力安全护送夕颜姑娘到洛阳;后来上雪顶山,也是奉命剿灭山匪罢了。”他搂着苏彩转过身来,眼神迷离沉醉,“如果我之前有什么令姑娘误会了的话,李某只能在此说声抱歉。”
她沉默不言,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他。
明明是六月温热的天,她却冷得连指尖都变得萧瑟青白,冷得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栗。
好久,她忽然笑了笑。
“看来是我太失礼了。和小王爷相处的时光真是美好,美好得让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只是一场梦而已。可笑的是,这还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梦……”
她凄凉一笑,慢慢走出了书房。
出来时,她看到他书房前的水塘里盛开了大片大片的睡莲,暮色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映得那些粉白淡红的莲花仿佛笼罩了一层淡淡薄薄的乳黄,如诗如画,干净美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赶快离开,为什么竟然还留恋着这些并不属于她的美好。
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他长身玉立,依旧和那个名叫苏彩的女子相拥着。
那女子的七彩罗裙在晚风中款款摆动,翩然如蝶,嫣然如花。
他神情淡漠,自始至终都未曾正眼看她。
她终是低头离去。
行至廊桥时,白裙似被什么东西勾住,她回身拨开裙角,原来是一朵风干的牡丹。
她茫然地伸手去拨,干涩的轻轻破裂,风一吹,真正的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