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窑里什么都没有，连时间仿佛都已然静止。倘若往日因为安逸而遗忘了时光，那么如今这座冰封的牢笼，却是个被时光遗忘的地方。
椒图不知道外界的日落月升，他只能籍着每一次的睡眠来衡量岁月。睡着的时候，他能梦见哥哥们温柔的笑脸，醒来，他就把梦中的情景涂画在洞窑的冰壁上。
小小的手指变作细嫩的爪子，在冰层上划出一条条霜冷的白线。简单的线条构成一幅幅稚气的涂鸦，也构成了小皇子的整个世界。
想起大哥，就画一条简笔的龙，头上再划上一个圈当作冠冕。因为狻猊哥哥说，大哥将来会接替父亲的位置。
梦到二哥的话，龙的眼睛画上了长长的睫毛，背景衬托着一朵一朵的鲜花。
代表三哥的那条龙则躲在云团里，因为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满世界到处乱跑。
四哥会打雷，就在龙身上刻上闪电的标记。
五哥最高大，所以身体画得最粗壮。
六哥酷酷的脸让他苦恼了好久，结果画成了一条单眼皮的龙。
还有象征七哥的龙，正举着爪子照镜子。
最后椒图给他的狻猊哥哥画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在小皇子的印象里，狻猊似乎永远带着最温柔的微笑。
八条龙围成圈，中间还有一尾细细的小小龙，尾巴后面跟着一只同样小小的兔子。
小椒图对自己的“大作”得意极了，只可惜这里没有哥哥分享他的兴奋，没有哥哥夸奖他的创作，也没有哥哥像往常一样抚摸他的头。
年幼的龙神站在冰壁前，低下头，小声抽泣。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思念的涂鸦占满了半边的洞窑。椒图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做梦的时候却越来越少。这里太冷，时光太长，唯有深眠才能让人忍受寒霜般的孤独。即便清醒，他也经常发呆，仿佛四周的温度把他的思维也冻成了空白。
尽管如此，椒图从未放弃希望。他始终坚定地相信，总有一天他的哥哥们会像故事里的英雄般从天而降，带他回家。
美好的信念是小皇子生存下去的勇气。在这个任何声息都被凝结成绝对安静的牢笼里，曾经备受娇宠而显得有些柔弱的孩子，表现得远比想象的坚韧与顽强。
渐渐地，因为寂寞，他养成了对着空气说话的习惯。他喜欢依坐在青玉珠下，假想面前站着某一位哥哥，像以前那样耐心聆听自己的每一句话。似乎这个时候，他就能重新找回往日的快乐。
青玉珠是洞窑里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有温度的物体。椒图总是缩在青玉珠下方的角落，借着垂直距离努力接近这份珍贵的温暖。他还试过想把珠子从洞壁上拿下来，可是肥短的手臂与珠子好似永远保持着的咫尺天涯。
有一天小皇子心里想，若是珠子能自己掉下来就好了。然后他便万分诧异地看见青玉珠忽然晃动了一下，瞬间从洞壁上脱落，直直落进他手中。
这颗珠子有哥哥们的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间或还会忽闪几下，仿佛有灵性一般。椒图喜欢极了，紧紧地把珠子搂在怀里，就像第一次得到玩具一样兴奋。
“好暖和……”小皇子感受着青玉珠传递的温度，开心地眯起眼。
珠子似有所感，快速闪了两次。
椒图惊奇地瞪大眼睛。“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珠子又闪了两下。
椒图双手捧起青玉珠，左看看右瞧瞧，习惯性地用牙齿鉴定，张嘴一咬。
“好痛！”
青玉珠的表面抹上了一层口水，小皇子捂着腮帮子满脸委屈。能抵得过未来龙神牙齿的硬度，可见这颗珠子必定是宝贝。
这时一个陌生的意识突然在椒图的脑海中响起：
——你为什么咬我？
椒图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把青玉珠一扔。珠子顺着光滑的冰面骨碌碌地滚到了洞窑的另一边。
——你为什么摔我？
再度接收到陌生意识，椒图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你能说话？”
——我不能说话，但是能对你“说话”？
小皇子眉毛打结，好复杂，他没听懂。“你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睡觉。好像已经……睡了很久很久。后来听到你的声音，就慢慢醒过来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小皇子不害怕了，走过去把青玉珠捡起来。
——名字？
“就是别人对你的称呼啊，每个人都有名字。”
——我没有名字。
“我叫你小珠珠好不好？你长得像颗珠子嘛。”
——好。我是小珠珠。你是什么？
小皇子骄傲地回答：“我叫椒图，哥哥都叫我小九。我以后会是龙神哦。”
——龙神是什么？
“龙神就是龙神啊。”
——不懂。
小皇子的眉毛再度打结。他的目光瞥见墙上的涂鸦，立刻找到了解决难题的方法。“你看你看，墙上画的就是龙神，是我哥哥变成龙的样子。你看得到吧？”
——看到了。为什么你跟他们不一样？
“一样一样，我变给你看哦！”
模糊的光芒自椒图周身亮起，极为缓慢地向外扩大。好半晌光芒填满了整个空间，渐渐地映现出一条银白色光泽的小龙。
椒图的龙身占据了大半个洞窑，盘踞成一团。青玉珠内的光芒快速忽闪着，表示惊讶。
——原来你长得这么大！真厉害！
椒图摆动着尾巴，得意不已。平日里他微弱的力量难以支持变身的消耗，变成龙的机会屈指可数。就算变身了也是既不中用也不中看——无法腾云驾雾不说，连正常说话都不能，何况体形与几位兄长一比，实在渺小得像条虫，一点儿也不威风。现在能在一颗小珠子面前炫耀一下，给了椒图难得的“成就感”。
花费了变成龙时两倍的时间变回人形，小皇子夸耀道：“这可不算什么，我哥哥变成龙的样子比我还要大，还要帅！”
——小龙。
“我不叫小龙，我叫椒图！”小皇子严肃地纠正。
——你刚刚还说你叫小九。
“那是我哥哥叫的。”小皇子坚定地捍卫兄长们的称呼权。
——我是珠子，叫小珠珠。为什么你是龙，却不叫小龙？
小皇子被难倒了。他嘟着嘴妥协：“好吧，我允许你叫我小龙。”
除了称呼上有点小小的纠结，其实椒图对于“小珠珠”的出现还是非常兴奋的。毕竟“一个”与“两个”的个体存在不只是数的差异，实则有着质的差别。
椒图的质子生活有了新内容。就像他的哥哥曾经教导他的那样，小皇子十分热衷于教导灵识初开的青玉珠认识世界，努力用简单稚嫩的语言和洞壁上的涂鸦向新朋友描绘外面的万千景象。每次到了睡觉之前，他还抱着珠子与它分享从前从几位兄长那儿听来的奇闻轶事，权当催眠故事。
作为龙神第九子，椒图第一次领略到当“哥哥”的滋味，并且乐此不彼——尽管客观计算，青玉珠成形的年岁堪溯远古。
不过这位新晋的“小龙哥哥”在教育“小珠弟弟”一些抽象的概念时，却遇到了麻烦。
——喜欢……是什么意思？
正处于求知阶段的青玉珠，听闻小皇子眉飞色舞口水四溅地讲述过去最喜欢吃的美食后，突然这么问。
“呃……”椒图那张没多少长进的包子脸立刻又挤作了一堆，“就是、就是心里会很舒服、会很想要……”
——不明白。“心”又是什么？
椒图的表情褶皱得厉害，他点着自己的胸口，费力地比划道：“心就是、就是藏在身体里面的感觉……”
——还是不明白。
“就好像……我抱着你，因为你很温暖，所以我很舒服。但是我不抱着你，和你说话的时候，也会很温暖，很舒服。这个就是说我心里喜欢的意思。”椒图绞尽脑汁手舞足蹈地解释。
——我想……我大概懂了。
青玉珠忽闪着光芒。
椒图觉得自己真了不起。为了让他的“学生”彻底理解“喜欢”的含义，他再接再厉地举实例说明：“比如，我喜欢小珠珠，我喜欢点心，我喜欢三哥带我飞，我喜欢二哥陪我玩，我喜欢狻猊哥哥讲故事，这些都是心里面的喜欢噢！”
椒图兴高采烈地说。他想起过去的日子，笑得很开心，眼泪忽然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小珠珠，我想哥哥了。”
小皇子蹲在地上，呜呜大哭。眼里的金豆子滴落在青玉珠上，很快模糊了它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