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记忆如殇·偃之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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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瑟瑟而起,呼啸着穿过树木凋零的枝干,卷起枯叶片片。

  时值深秋,北地已是一片荒芜。惟有耐寒的植被傲然着坚毅的生机。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蓦然闯入沉眠的树林。但见一人一骑匆匆而至,直到林间深处,才在一棵松木旁停下。

  “就这里吧。”骑士忽然开口,揭开身前拉得严严实实的黑斗篷。

  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从斗篷里探出头,四下张望着,有些惶惶不安地问:“申叔,他们追不上我们了么?”

  “哦,暂时是安全了。”骑士说着,利落地跳下马,随后把少年抱了下来。“今天只能委屈小主公在这里过夜了。”

  少年摇,神情黯然。

  骑士拴好马,在四周随意捡了些干树枝当柴,架起火堆。少年裹着骑士的斗篷,默默地坐在一边啃干粮。火光照耀在他清秀稚嫩的面庞上,却是一脸的伤痛。

  骑士回头,正好看见少年的眼泪滴在篝火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少年连忙胡乱地把眼泪抹掉,故作坚强地说:“我只是想起父侯和兄长,有些伤心。申叔你放心,我会振作的。”

  骑士向来刚毅严肃的脸罕有地柔和下来,轻声道:“夫介明白,小主公已经做得很好了。”心想着小主公到底是君侯之子,虽自小养在深宫不问世事,如今方遭遇大变故,一路逃亡,这般表现已比寻常孩子强上许多了。

  原来数天之前,蔡邑领主蔡侯遂突然病故,其弟蔡椒篡位,并且毒杀了蔡侯遂的三个儿子。少年是蔡侯幺子,名朱,排行第四,为宠姬瞿氏所生。瞿氏三年前病逝,蔡侯可怜他年幼丧母,平日里甚守照。蔡朱的三位兄长早已成年,蔡朱却尚在稚龄,一直住在深宫,远离权力圈外,所以与兄长们算是兄友弟恭,相处融洽。也正是如此,蔡椒并不重视蔡朱,等到他想起要处理这条漏网之鱼,蔡侯的心腹申夫介已经带着少年逃走了。

  一夜之间,自小养尊处优的少年骤然背负起了报仇复位的重任。

  蔡朱平复了一下情绪,开始考虑未来的出路。“申叔,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儿?”

  “前大夫魏冀为人忠义,刚正不阿,可求得他的庇护。然后再找机会联系鲁邑的瞿族,请他们帮忙向鲁侯借兵。”

  “瞿族?是我母亲的……”蔡朱低喃,印象中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那时他还太小,但隐约记得有个美丽的身影和温柔的声音。

  “瞿族是鲁地大族。前年族长的嫡女做了鲁侯的正室夫人,且诞下了嫡子,甚受恩宠。鲁侯与主公素来交好,鲁侯的瞿夫人与您的母亲又是异母姐妹,您的亲姨娘。比起蔡椒,他们必定更愿意由您继任君侯之位。”

  蔡朱点点头,接受了申夫介的安排。申夫介救得他的性命,一路保护他至今,自然是他最信任的人。何况蔡椒大权在握,眼下除了投奔母族,似乎已别无选择。

  事实证明,申夫介没有找错人。

  数天后,两人一骑风尘仆仆地寻到魏府。魏府主人魏冀听闻原委,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们。

  “君侯对冀有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冀便是舍了身家性命,也要保小主公周全。况且那蔡椒谋篡上位,实属大逆不道!”

  魏冀年过而立,虽是文士,长相却颇有几分武人的刚正。他这番话说自肺腑,正气凛然,听在蔡朱耳中犹如雪中送炭,感动之余不由得深深一揖。

  “魏大夫高义,蔡朱无以为报,请受一拜!”

  魏冀慌忙双手托扶起蔡朱,连道不敢,“为人臣子,本分而已。且冀已不在大夫其位,小主公直呼冀名吧。”

  蔡朱依然坚持以先生相称。比起那些慑于蔡椒之威敢怒不敢言更不敢救助他的大臣,魏冀可谓忠臣楷模,自然当得起他的尊敬。

  申夫介在旁看着十分欣慰,心叹小主公大有君侯风范。蔡侯遂能力平庸,但对才士向来礼遇,待之深厚。因此在他去世后,才会有申夫介、魏冀之辈为他的后人奔波效力。

  三人又寒暄了一会儿,魏冀便让夫人斐氏领他们去内院安顿,自己出去打探情况。

  蔡朱跟着魏夫人,一路上见景物简朴,府内连个仆人也没有,更觉魏冀清廉有德,忍不住悄声问:“申叔,魏先生似乎曾得父侯器重,为何又不做大夫了?”

  申夫介向他解释道:“魏先生是至孝之人。两年前魏老夫人病重,他为回乡侍母就辞了官。后来老夫人过世,他要守孝,主公因此未能招他回朝。”

  蔡朱又想起了父亲,伤感了一会儿才说:“魏先生这样的忠孝之士,他日我若复位成功,必当加以重用。”

  申夫介点点头,很满意蔡朱的自我意识渐渐向上位者靠拢。

  正在这时,前方的走廊匆匆奔来一个少年。

  “娘亲!”少年唤着斐氏,蓦然看见她身后的人影,急忙煞住脚步。

  蔡朱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与他年纪相若的少年。五官依稀有几分魏冀的样子,但又承袭了斐氏的容貌,再加上他似乎很怕生,见到陌生人面上带了畏怯之色,显得有些柔弱。

  “这位想必是令郎了。”申夫介道。

  “是,犬子魏丑。”斐氏微笑地回答,转身轻斥:“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来见过贵客!”语气虽严,但神色并未有责难之意。对于这个孩子,她毕竟是怜爱大于严厉。

  斐氏曾有一女二子,可惜长女魏子和三子魏寅早夭。次子魏丑虽远不如死去的姐姐和弟弟聪颖伶俐,但就剩这么个独子,自然是心疼的。何况魏冀平日里家教严格,斐氏反倒不忍再对他过分约束。

  “丑儿,来见过小主公和申先生。”斐氏催促道,不希望爱子失了礼数。

  魏丑犹豫地走过来,正要行礼,却被蔡朱拦住。“不必拘礼,你和我差不多大,我们可兄弟相称。”

  斐氏吃了一惊,连连摆手说:“这可使不得!”

  申夫介反倒赞同蔡朱的提议,说道:“小主公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小主公’的称呼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难免要我们的身份。毕竟我们是逃亡中,称呼上不必那么严谨。”

  斐氏还是有些不安,但申夫介这么说,她也不好再坚持。

  蔡朱笑了笑,热情地握住魏丑的双手,问道:“你几岁了?”

  魏丑先看了斐氏一眼,再喃喃地回答:“十四……”

  “和我同年呢。我是正月生的,你呢?”

  “……九月。”

  “那我托大,叫你一声弟弟如何?你可以叫我四哥。”

  魏丑又看了母亲一眼,看到她微微颔首,才讷讷地喊了一声:“四哥……”

  蔡朱高兴地应了。他原本是兄弟间年纪最小的,此时头一回当哥哥,甚觉新鲜。

  斐氏看看自己的儿子,再看看蔡朱,眼中不由得带上几分怜惜。同样年纪的孩子,她的丑儿还可以挨了父亲的批评来向她撒娇,蔡朱却已经不得不担上家国重任,言行都要装作成人的模样,只在偶尔间流露出少年该有的神采。

  望着蔡朱的表情,斐氏在心底轻轻叹息: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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