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记忆如殇·白之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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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仿佛觉得自己到了地狱。火烧般的身体因为难以抑制的寒冷不已。迷混不清的意识,断断续续地回现着家族毁灭的影像。

  铁甲的寒光反射在士兵们冷酷的脸上,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兄弟一个个瘫软如泥,姨娘姐妹们哭喊着尖叫着,父亲冷静如常的表情透着深深的绝望……曾经不可一世的周氏家族,在朝堂的权力漩涡中陷得太深,终究翻了船。

  他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了。一个失宠的妾室庶子,不够健康,也不怎么聪明,平庸得没有半丝特点,在十多位异母兄弟中,几乎忽略不计。因为不受重视,从小被遗忘在角落的小屋中自生自灭。也因为不受重视,给了他逃脱的契机。他带着仅有的一些私产,从狗洞钻了出去。

  他不要命地赶路,不顾一切的求生本能主导着这副孱弱的病体翻山越岭,直到最后失去意识。

  那么现在,他在哪儿?

  他慢慢清醒过来,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盏油灯微弱的火苗勉强照出四周的景象。粗糙的土屋、简陋的布置,透出一种令人安心的纯朴气息。

  他忽然明白自己得救了,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然后任由虚弱的身体再度剥夺了他的意识。

  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躺在,偶尔会清醒一些时候,弄清了所处的状况。救他的是山上的一家猎户,老猎人的妻子心肠尤其好,耐心地照顾他。可是时间一久,老猎人和他的儿子颇有微词。他们家穷,今年能否安然过冬还是个问题,没想到救了一个人却多了个累赘。

  他虽然总是迷迷糊糊的,但知道周围发生的变化。老猎人肖想他带出来的那点钱财,为此跟厚道的妻子吵过好几次。他本能地感到某种危险的存在,可是身体却沉重如石,什么都做不了。逃亡的历程大大超出了他的体质负荷,没有良药救急,病势日渐沉重。

  又一次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意识依然无力夺回对身体的控制权。隐约感受着身旁有人靠近,耳边传来惊疑的声音:

  “爹,这人又有呼吸了!”

  “刚才明明咽气了呀!让我看看……”

  “……爹,我看他又活过来了。”

  长久的沉默。

  “娃儿,别告诉你娘,就当他已经死了。反正看他这样子,也活不了多久。”

  “爹……”

  “你娘妇道人家心软,可我们不能给他拖累了。而且他死了……我们就能买粮食过冬了,你娘也不好再反对。”

  “那……我们怎么做?”

  “把他埋了。”老猎人用着异常冷漠的语调轻声回答。

  他惊恐万分,想要大声呼救,但是身体犹如死尸一般毫无反应。眼不能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发生的一切。

  他被抬出温暖的屋子,穿过刺骨的寒风,被扔在了泥坑中。他们开始填土,动作很利索。夹带着石砾的泥土一层层落在他身上,皮肤微微的却激起了无比的恐惧。

  不要!不要!住手!住手啊——

  他在心中呐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到。

  厚重的土渐渐掩住了他的口鼻、他的脸……如同绝望,终于将他埋葬。

  编号:三八四。

  姓名:周靖闲。

  死亡原因:窒息。

  窗外隐隐传来了哭灵声。

  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好半晌才喘着气,病恹恹地躺回。他揉着抽痛的胸口,瞥见屋檐下飘荡的白灯笼,微微苦笑。

  他出生在商贾之家,是家里的嫡长子。可惜每个来给他治病的郎中都预言他寿不过而立之年,没人认为他有活着继承家业的可能性。这让那些姨娘和异母弟弟们看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绞尽脑汁处心积虑地上演了一场又一场惊险的活幕剧。

  但可谓人算不如天算,弟弟们愈演愈烈的家产斗争,最终导致了全灭的局面。受不了刺激的老父亲两腿一蹬也归了天,万贯家财自然而然落到了长子身上。

  他什么都没做,却成了最后的赢家。

  房门被推开,一个眉宇间与他三分相似的人影小心地端着汤药走了进来。“大哥,药煎好了,趁热喝吧。”

  他看着苦涩的药汁直皱眉,可是对上端药之人疲倦又担忧的眼神,咬咬牙,一口气把药灌了下去。

  这人是他唯一剩下的弟弟,生母原是伺候七夫人的丫鬟。因为当时七夫人正得宠,但还没有孩子。那丫鬟害怕善妒狠辣的女主人会下毒手,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把他托付给了正室夫人,谁想当夜就被得知消息的七夫人逼着投了井。

  他那时对这个出世未久的庶出弟弟起了怜惜之心,带在身边将养,亲自过问饮食起居,扮演着亦兄亦父的角色。时光流逝,小小婴儿长成了英俊少年,反过来照料起他的生活。可以说他的亲人之中,感情最为深厚的就是这个自幼养在身边的弟弟。

  “五弟,这几天辛苦你了。”他有些感慨地看着弟弟沉稳过人的脸庞。若不是弟弟帮着打理丧事,处理家里和生意上的各种事务,他根本不可能安心躺在养病。

  “没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连家人,这是我份内的事。”

  “可惜大哥的身体不中用,拖累了你。”

  “大哥您言重了。”弟弟微笑着说,“反正大哥命不久已,我也是趁现在尽点心意,回报您的养育之情。”

  他微微一愣,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仿佛在确认方才的话是否听错。

  “正如您所想的,大哥,我并不希望您活太久。我同情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拼上了性命的努力付诸东流,您什么都没有做却获得了一切。而我,为了保护自己,为了夺回我应得的,在您看不见的时候我所付出的,是您根本无法想象的。我比您更适合当连家的主人,可是大哥作为嫡长子能坐享其成,您不觉得这不公平吗?”

  他看着弟弟的眼睛,那里好像有燃烧的火。他却觉得心里很冷,一丝一丝,慢慢带走了身体里所有的温度。

  “五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艰涩,“你不必这样。如果你想,我可以让给你。”

  “不,我不要您的施舍。”

  “所以你要……我的命么?”他捂住胸口,按耐着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

  他的弟弟怜悯地望着他,似乎有些不忍。“大哥,您是个好人。可是我不能保证将来您不会后悔。而且您什么都不懂,我更不能保证以后您会被其他人利用来对付我。”

  他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四肢如同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你在药里……加了什么?”

  “能让您一直安睡,不会太痛苦。大哥,您病了这么久,这样也算是解脱吧……”

  可是,我不想死——他心里想着,慢慢地瘫软下去,说不出话来。

  “大哥,这么多年来,承蒙您的照顾了。”

  他最后听见弟弟这么说。生命坠入黑暗之前,他似乎看见了弟弟眼底的泪光。

  编号:三九二。

  姓名:连忧。

  死亡原因:中毒。

  城破了。

  战火烧到了家门。到处都是呼救和哭喊声。往日的祥和之都如今只剩满目疮痍。

  他和将军府的下人们都被将军的亲卫赶入了前院的正厅。

  大厅里,几位夫人房的女眷已经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小声抽泣着。面目严肃的将军凛然端坐在主位上,让副官记录下他的遗言:

  “本将军身为守城将领,愧对父老。连同全家上下五十四人,愿以身祭城!”

  起先,他并不怎么明白将军的话。环顾四周,他茫然地对上亲卫们长刀上的寒光,突然醒悟过来,不由得大叫一声,转身都逃——

  他一点也不想死。他卖身将军府为仆,是为了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有房子住,能吃饱穿暖,将来娶个府里勤快的丫鬟做媳妇……所以,他不想死!

  ……那似乎是一瞬间的事,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忽然就飞了起来,飞得高高的……留在他视觉上最后的残像,是一具无头的身体。

  编号:四一五。

  姓名:韩五儿。

  死亡原因:利器割断头颅。

  “江南……还有多远?那里的土地……会有粮食吗?”

  “我好饿……我太饿了……”

  “吃一口,我就吃一口!求求你……”

  “对不起……你不要怪我。”

  “我只要你手臂上一点点肉,只要一点点……”

  “好香!”

  “……要不,我给你也留一点?”

  编号:四二九。

  姓名:王小树。

  死亡原因:失血过多。

  编号:四三七。

  姓名:刘怀安。

  死亡原因:溺水。

  编号:四四零。

  姓名:季岳。

  编号:四四一。

  ……

  ……

  编号:四五三。

  姓名:李佑安。

  死亡原因:利器刺伤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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