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苦口婆心莫动客薄情寡意易变心
一行人来到白水镇上,却似早有安排,径直走进一个院落,吩咐安置公主。院落挺大,种满花草,十分幽雅。顾炎武对公主说道:“公主请好好歇息,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切莫胡乱走动,静听小人消息!小人现在便出去打听小公主下落,一有消息即来告知。此番务必要找到小公主!”公主此时毫无主张,只得听任行事。
顾、朱二人出得院落,一路上有说有笑,来到庄上,天色已晚。苏冈听二人细细道来,轻声笑道:“一番辛苦总算有了眉目!今日且好好歇息,明天再行干事。”吩咐摆上酒菜来,边吃边谈,直到夜深人尽,方才各自歇息。
次日,用过早饭,顾炎武便独自出门去了。朱洪生心想:“过几天只怕事情会忙起来了!不知河边那女子现在怎样?我且出去看看,但愿能遇上。”打声招呼,往那条河寻去。
但见溪流潺潺,林木荫荫,好一个世外桃源!朱洪生趟过河,举目四顾,那有半个人影?树林里寻找,没有路,却好有人走出的痕迹,脚印娇小,印迹尚新,清晰可见,只怕是才走出不久的。朱洪生心想:“看来她才来这儿走动过,是独自一个人来的,没有小孩子跟来。她来干什么?不会是来等我吧?”朱洪生一阵胡思乱想,心潮澎湃,找来根细细的竹杆,也不要什么丝线和鱼钩,重新淌过河回到对面,胡乱把竹杆插在地上,坐在岸边,装作钓鱼,对面一有动静,便能清楚看到。
半天过去,哪有半个人影?朱洪生眼巴巴看着河对面。看得久了,朦朦胧胧中,仿佛从林中走出来一个年轻白衣女子,衣裙翩翩,姿态优美,眼含秋水,默默深情,对着朱洪生浅浅一笑。朱洪生慌忙站起,那女子却已不见,使劲揉揉眼,定神看,却哪有半个人影?朱洪生大失所望,心想:“原来是我想的出神!却不知她什么时候能出现?但愿她能早些来,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唉,还是等久点罢。常言说,好事不在忙上,好的事情总是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没有付出哪得收获,可见说得一点不假。等得越久越能磨练我的意志,显示我的真心!我且耐心等待。”闭上眼睛,凝神静气,运气打坐。行功一遍,又睁开眼看看,没有动静便又运气行功。
不知不觉,天色阴暗,已是黄昏。朱洪生这才悻悻而回。第二天一大早,便又早早来到河边,期盼佳人出现。一连几天,均是人影全无,几番思前想后,想要寻着踪迹去找,又怕唐突佳人,只得作罢,仍旧痴痴守候。
再说顾炎武回到白水镇上,却没去见公主,在街上转一大圈,四下张望,匆匆而行,拐了几个拐角,回头看看没人跟踪,朝着一座屋子走去,在漆黑大门上轻声敲击三下。大门裂开一条缝,伸出一个脑袋来,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让开身子,顾炎武一侧身闪了进去,大门随即关上。顾炎武穿过天井,朝大厅径直走进去,大厅里传出阵阵欢笑声,甚是热闹。
大厅里一人说道:“先生回来了。”一个魁梧大汉站起身来,快步迎上前,哈哈大笑道:“先生辛苦了!且喝口水解渴。看先生神色,定是有好消息了。”
顾炎武笑道:“事情总算有眉目了,我们找到了建宁公主,待我先去行事,如若顺当,兄弟们可少一番辛劳了。”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众人齐声欢呼,击掌庆贺。
忽然一个苍老声音沉声说道:“不过依我看,现在还不是庆贺的时候,那人干与不干尚不得而知,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我等还是策划周全的好。”
另一声音说道:“三哥言之有理。这次行事,一定得策划完整,一步一步,不可出差错。那家伙为人处事,甚是狡诈,搞不好又让他溜走了,我等又不是不知道。不过先生此次妙计实在是高,到时候只怕由不得他了。”众人齐声称赞,笑声连连。
顾炎武谦逊说道:“各位兄弟夸奖了,我只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照抄古人的罢了。各位兄弟出力卖命,才是辛苦。”
一人说道:“要不是先生读书多,又怎知古人有这等妙计呢!为啥我就想不出来呢?”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一人又说道:“这便叫做‘釜底抽薪,过河拆桥’之计!”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众人笑过,那魁梧大汉说道:“我等还是听从先生安排吧。先生请吩咐,下一步怎么做,我等尽力去办就是。”
顾炎武说道:“各位兄弟抬举了。常言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还是合计合计,方好分头行动,见机行事。”
那被称作“三哥”的苍老声音说道:“先生说得对,是得好好合计合计,看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免得出差错。今日上街,我发现一个厉害人物,大家恐怕得多加小心,尽量别去招惹他。”
一个声音说道:“什么人这么厉害?难道我们怕了他不曾?”
那魁梧大汉说道:“这人我也曾听说过,着实棘手,你们别去招惹他,大局为重。这方面就我负责派人防范,三哥协助如何?其余请先生分派吧。”
顾炎武拿下茶杯茶壶来,放在地上,众人纷纷围拢过来。顾炎武一边说一边指点,间或又与人商讨几句,说得众人连连点头。分派已毕,顾炎武抬起头来,问道:“林大哥,最近北京有什么消息没有?”
那魁梧大汉说道:“这几日鹰爪子活动猖獗,那厉害狗爪子便是从北京来的!听说是蒙古噶尔丹造反叛乱,狗皇帝要御架亲征呢!要各地加强防备,追剿反叛。”
顾炎武精神一震,眼露欣喜,说道:“果真如此,这仗一开,又得好几年,对我等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看来老天有眼,我等复国有望了!”
众人纷纷议论:“狗皇帝一出走,北京可就空虚了。”“那狗皇帝和噶尔丹最好打得两败俱伤…”
……
半晌,顾炎武站起来说道:“时间不早,各位兄弟,该行动了。苏庄主那边也已计划好了。大家
好好办事,多多协调。林大哥,请叫人多多留意蒙古战事,有消息及时告诉老夫。老朽先行一步。”向众人拱手作别。又在大街上乱转了好一阵,见四下寂静更无人踪,才向安置公主的院落回转。
公主正等得不耐烦,在房间里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看见顾炎武回来,急忙问道:“事情如何?可曾有我女儿消息?”顾炎武说道:“小人四处打听,却原来是一帮强人给掳走了,要拿去贩卖。”公主一听,大惊失色,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顾炎武接着说道:“小人想,强人贩卖,无非是为了钱财,便和他们讨价还价,起初只要五百两银子。也是小人该死,不小心说出小公主身份,谁知强人听见,不但不怕,反而漫天要价,说要一万两。小人和强人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才说成要五千两。却哪里去找这么多银两?”
公主象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连连说:“这、这如何是好?我却没有那么多银两!”
顾炎武说道:“公主没有,你家里公子却不知有没有?只怕得回去和公子商量商量。”公主说道:“我、我不想回去,我不想见那死鬼!”
顾炎武说道:“公主,这事还是先放在一边,先把小公主救回来要紧!强人还说,怕夜长梦多,不肯多留,要急着赶回苍山,只宽限了两天,却原来是苍山上的强人。”
公主犹豫半晌,说道:“看来只得去求求那小鬼了,只有他才有这么多钱,只有他才办得到!我们去找他,咱们这就走,去找他要钱。”顾炎武说道:“公主说得是,咱们马上就走。公主,你看要不要雇马匹车辆?”公主道:“不用不用,是小路,没有多远,一会儿就到了。”匆忙出门便行。
顾炎武紧跟公主,一路蜿蜒而行,但见山路弯弯,流水潺潺,远离喧嚣,真是世外人间。顾炎武暗自感叹,若能抛开尘世烦恼,静心安度于此,作文著书,岂不美哉!什么时候才能尽享如此人间清闲?正若有所思,忽听公主叫道:“到啦,那儿不是!”顺着手指看去,只见一遍竹林簇拥下,露出庭院一角来,红墙碧瓦,仿如寺庙而非寺庙。
公主走上前去,敲得门“咚咚”作响,口中大声叫喊:“开门,快开门!”只听得门内女子笑声连连,一个男子大声高叫:“臭娘皮回来了,双儿不要开门!”敲得半晌,仍是大门紧闭。公主大怒,用脚便踢,一边高声大骂:“死乌龟王八,你的小娘皮双双要死了,你还不开门!”
那男子声音道:“辣块巴羔子!臭娘皮和你的臭双双一起死了,老子都不开门!你们快死到我舅子那儿去,省得老子见了心烦!”一个娇柔女子声音轻声说道:“相公,让她们进来吧,她们只怕累坏了。”另一较沉稳女子声音说道:“还是双儿妹子良心好!”那男子声音道:“哪个开门便晚上陪我睡觉!”娇柔声音嘻嘻笑道:“美死你了!”公主在外听得,失声大哭起来。那娇柔声音又说道:“相公,你听她们哭呢!不要出什么事才好?”那男子声音道:“让她哭去!这臭娘皮不惹事才怪!臭娘皮,说她两句竟然就负气跑出去,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还以为死到哪儿去了呢!却不知惹了什么样麻烦事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她。”那沉稳声音叹口气说道:“她们从未单独出门,又没人侍候,在外受累受苦也够了。小宝,让她们进来吧。”那男子声音未曾回答,那娇柔声音说道:“我去开门。”显然那男子很是听那沉稳声音女子的话,似乎从来未违背过。
只听得清脆脚步声,门“吱”的一声开了,走出个二三十来岁清秀乖巧女子来。那女子见公主哭哭啼啼,却不见小公主,很是吃惊,让过公主进去,见一老者跟随在后,却不认得,便问道:“先生找谁?”
顾炎武不认识那女子,只道是贴身丫头,开口说道:“有劳姑娘相告,有老朋友特来拜访你家韦小宝韦公子。”那女子看了几眼顾炎武,甚为警惕,这些年远避在此,极少出门,便是要避开以前熟人,平时对外也不说韦小宝姓名,几年未曾有人上门,这人是谁?却又如何得知相公住在这里?仔细打量,却记不得是谁,便说道:“先生少待。”转身进去通报。
顾炎武站在门外,听得里面吵成一团,公主哭哭啼啼,男子暴跳如雷,大声叫骂,几个女子声音劝说,想是公主说孩子被掳之事,只听得那沉稳声音说道:“小宝,算了,还是先找回孩子要紧。其他是祸是福,且听天由命吧!”顾炎武心中暗自庆幸,心想:“若非如此,焉能得见?”
又过了半晌,方慢腾腾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来,二、三十来岁年纪,中等偏高,身材瘦削,尖嘴猴腮,贼溜溜一双小眼睛,若不是长出短荐胡桩略显庄重,活脱脱便是以前那个韦小宝。
韦小宝一见顾炎武,面容失色,背转身欲走,顾炎武慌忙叫道:“韦香主慢走!韦香主莫非不认得我了?”韦小宝转过身来,眼珠一转,摸一把油亮亮光头,嘻嘻笑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顾先生!”
韦小宝回头大声叫道:“双儿、阿荃,快来瞧,是顾先生、顾亭林顾先生!”又骂道:“臭娘皮,竟然不识顾先生,说什么里衫、外衫,真是岂有此理!”一看顾炎武尚在门外,颇为尴尬,忙嘻嘻笑道:“失礼失礼!顾先生莫怪!顾先生快请进来坐。”顾炎武心想:“若不是我揭穿了你,你还要装糊涂,哪会认得我顾炎武?亏得我早有准备,要想骗我却也难!”心下坦然,跟着韦小定走进庭院来。
庭院十分宽大,种满花草,花草间摆着石凳石桌,插满葡萄架挂满青藤,虽然日头高照,架下却甚为荫凉,置身其中喝茶、下棋、打牌,甚是遐意。顾炎武暗想:“这小子倒会享福。”
韦小宝引着顾炎武穿过庭院,来到正厅,分宾主坐下,大声高叫:“大老婆、小老婆、大大小小老婆,大猴子、小猴子,快快出来见过顾先生!”
顾炎武听得他乱七八糟叫唤,扑的一声笑出声来,慌忙又正襟危坐,连连说道:“岂敢打扰内眷。”
不一时,花花绿绿走进六个女子和两个十来岁左右小男孩来,刚才开门那女子也在之列,公主却不在其中,想是在生气。韦小宝说道:“顾先生是天下有名的老先生,不是好色之徒。你们都来见见吧!”顾炎武心下骂道:“胡说八道!”
那些女子便上来行礼,慌得顾炎武还礼不迭。年稍长声音沉稳的叫苏荃,大着肚子,顾炎武是认得的。开门的是双儿,其余阿珂、曾柔、方怡、沐剑屏一一道来,顾炎武应接不暇、手忙脚乱。那两个小男孩一叫韦虎头、一叫韦铜锤,顾炎武听得如此名字,心中暗自好笑。两个孩儿却甚是顽皮,一点不害生,跑上来便抓鼻子掏口袋,阿荃、阿珂忙连声喝止。顾炎武哈哈大笑,说道:“这孩子,真是逗人喜欢!”掏出两个无锡产的泥娃娃,笑道:“远来仓促,没什么礼物。这个拿去孩儿们玩去。”这泥娃娃俗语“阿福”,以无锡出的为最,虽然不贵,但做工精细,品种多样,天下有名,是以珍贵。
韦小宝笑道:“这两个小猴子,无法无天,尽捣蛋。还没长大,就要比过水帘洞的孙猴子,要大闹天宫了!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小猴子是捣蛋翻天!他妈的,哈哈哈!”回头说道:“好啦好啦!大大小小老婆们,快带着小猴子滚蛋,我和顾先生好久不见,要说说话呢!”那些女子便叽叽喳喳带着小孩各自回房。二人重新入座,韦小宝吩咐下人献上茶来,却是上好西湖龙井。
二人寒喧一阵,顾炎武呷口茶,说道:“韦香主真是洪福齐天,过着这般神仙日子,真叫人羡慕!”
韦小宝笑道:“哪里哪里!让顾先生见笑了。却不知什么东南西北风把顾先生吹到这里来了?”扑哧一声,心里暗笑:“韦小宝艳福齐天,洪教主洪福齐天!”韦小宝一听“洪福齐天”,自然而然就扯上“洪教主”,却是原来神龙教时的口头语,自觉滑讥好笑,常常念着玩笑,却习惯成自然。顾炎武哪知他想些什么,为何发笑?
顾炎武轻轻一笑,说道:“还不是胡乱游山玩水,碰巧遇到公主,才知韦香主隐居在此。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心里却道:“却又未尝不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呢!”
韦小宝心里想:“你以为我不知,你们玩的鬼把戏只好去骗三岁小孩,以为能瞒过我堂堂天地会韦香主、当今皇上御封一等鹿鼎公?你若是碰巧遇上,干什么要假装说是里衫外衫?多半又是要叫我去当什么香主、搞什么天地会反清复明!他妈的公主臭娘皮,给老子不好好呆在家里,这下可是惹出大麻烦了!搞不好那双双孩儿是给你们掳走的,这也难说得很!”口里却说道:“真是真是!顾先生我一向是佩服的,正和夫人们说什么时候找顾先生玩儿,管教管教小猴崽子呢!这不,说曹操曹操便到,顾先生当真就来了!”此话一半倒是实情,他自身本是贪玩,万事不肯用功,一遇困难即便退却,当真是知难而退,学问实是肤浅。几个夫人也不过只略识几个字,对孩子又甚为娇宠,却又不愿孩子习武,苏荃和双儿武艺高强,孩儿却只会些粗浅招术。看着孩子渐渐长大,只会顽皮掏蛋,实不知如何教育为好。也曾在附近找过先生,却始终没有合适的。
顾炎武说道:“可惜顾炎武命中苦劳,一生奔波,无法静享清闲。倘若天下太平,老夫自当能与韦香主常聚。顾炎武蒙韦香主救命之恩,理当有所报答,如若不弃,也可教教孩儿们念书识字,自己也可著书作文、流传后世,也不枉度此一生,岂不美哉!”
顾炎武此话,韦小宝如何不明,心中暗道:“果不出老子所料,这不是明明白白摆着的吗?什么天下太平不太平?是你自己不去享福,要去反清复明,没事找事做!还要来拖老子下水!老子有的是钱,吃穿不愁,那种事情搞不好便要掉脑袋,又没有什么好处,老子可不干!”假装沉思,过了一会儿,突然兴高采烈,跳起来大声说道:“我看顾先生福气好极了!顾先生你把家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你教我家孩儿,自己也可以写书著文,岂不是很好?我这里又清静又没人打扰,又不愁吃穿。假如顾先生寂寞,我让一个老婆给你好了。啊,不对不对,老婆是不能让的!这样,我叫老婆们给你介绍几个美女,绝对那个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漂亮!顾先生你看好不好?妙,他妈的,这个主意实在是妙!”顿时手舞足蹈,只觉这主意实在是妙,简直妙不可言!
顾炎武心下骂道:“一派胡言!”,嘴上却笑着说道:“韦香主说笑了,老夫心中疾苦,有谁能知?却哪有如此闲心和雅兴?韦香主休得说笑!”
这些年,韦小宝举家隐居,极力躲避世间烦扰,极少出门,对以前的事在家都尽量避免提及。顾炎武口口声声、左一个“韦香主”右一个“韦香主”,韦小宝听得十分刺耳。虽然这些年隐居,过的是与世无争的神仙生活,但韦小宝的性情却丝毫不见收敛,甚至平日独自尊大,举止言谈更是口无遮拦毫无顾忌,比以往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对顾炎武,韦小宝却不敢放肆,听顾炎武叫了半天,心下虽然不畅,却不好说白。韦小宝看了看顾炎武,冷冷说道:“顾先生,这‘香主’是不能再叫的了!顾先生还是叫我‘小宝’的好。”
顾炎武说道:“韦香主救命大恩,岂敢能忘?在老夫眼里,无论何时何地、天涯海角,‘韦香主’还是‘韦香主’,‘韦香主’永远都是‘韦香主’!”
韦小宝慌忙摆手说道:“顾先生使不得!使不得!那些许小事,不过是顺手牵羊,碰巧遇上。顾先生不要放在心上。”心中想道:“又不是老子自己想当,那是不得已,是别人放在老子头上的,差点还掉脑袋,幸亏老子和皇帝交情不浅。香个屁!我看还是叫臭主的好!”
顾炎武一听,情绪激动,站起来,边走动边挥手大声说道:“韦香主眼里是小事,在老夫眼里却是大事,如何能不说?韦香主不但救老夫性命,而且还救了查继佐、吕留良、黄梨洲等名士名流的性命,写书的人将记载;还救了天地会众英雄、草莽毛十八等江湖好汉的性命,还诛杀大奸贼鳌拜、重创大汉奸吴三桂、大败罗刹入侵,说书的人将一直说唱。老夫不但要说,倘若有空闲,定要将韦香主惊天动地的事迹写成书,就象《英烈传》一样,让后人传颂、说唱。”顾炎武深知,韦小宝本是市井小人,说大道理一点用都没有,因此故意说些他得意之事,要唤起他的豪气,也让他知道作大事也有这些好处,让他动心,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便是这个道理。
果然,韦小宝一听,双眼发光,张大了口,直似口水要掉出来。韦小宝自小就在扬州茶坊中听书,将《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对常遇春、徐达、沐英极为崇拜。听得顾炎武要把他写成这样的英雄好汉,顿时眉飞色舞,如醉如痴。怦然心动,正待开言,却突然想起:“那毛十八绑在刑场上要杀头,若不是老子掉包,早就没命了!他妈的,常王爷、徐王爷、沐王爷是天上星君转世,力大能拔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老子韦小宝是什么转世?难道也武艺高强力大能拔山?也是星君转世?老子却一块石头都举不起,只会几下三脚猫功夫。呸!这老头儿瞎吹牛!只怕老子还没上战场就被一个小小刽子手砍了头!只怕要写成韦小宝武艺差劲被砍头,岂不是没劲得很!老子娶了沐王爷家的郡主,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莫非还要当个什么韦小宝韦王爷?这老头儿不怀好意,把老子当‘羊牯’,明明是别十,他却要说成是别九。”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顾先生这主意当真好极了!顾先生赶快搬来我家住。顾先生的那个编的故事,当真是天下有名,我一直是仰慕得紧的!若是当真要写,把我写好了,我给你二十万两黄金,便让一两个老婆……便给你娶二十个老婆也不打紧!”他本是要说“便让一两个老婆给你”,立刻觉得不妥,慌忙改口。
顾炎武直听得目瞪口呆。他三番五次影射暗示,这韦小宝却总是右顾而言他,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这小子本没甚么学问,难道是真没明白我的意思?顾炎武心下犹豫,正待开口明言,却听得韦小宝说道:“吃饭了!顾先生肚子一定饿了!吃饭的时间到了,且胡乱吃点将就,不成意思,晚上再好好招待顾先生,给顾先生那个接、接什么风,洗什么尘?”原来说得话来,却已不觉午时已过,顾炎武也觉饿了。
饭菜甚是丰富,有大理洱海的工鱼干、云南特产黑色大头菜、蜜饯莲子煮的宣威火腿,十分名贵,外带几个小菜。酒却是十年陈酿的绍兴女儿红,此处就更是难得一见。顾炎武却哪有心思,食之无味,略饮了几口酒,胡乱用些就不吃了。韦小宝见顾炎武不吃,也便停箸作罢。
二人来到葡萄架下坐定,下人重新献上茶来。顾炎武眉头紧锁,心下犹豫,暗自寻思如何说动于他。韦小宝心想:“这老头多半又要来说我了!我且先东拉西扯一番,扯远了再说不迟。让这老头儿说忘了不来说我却不是很好!”开口问道:“顾先生这到处游玩,定有许多希奇古怪、有趣好玩的事儿!定是有那个大什么作写出来。顾先生说来听听可好?”
顾炎武笑道:“老夫哪有闲心理会那些无聊的事。只不过有所感想,出了一本《日知录》而已。”
韦小宝以前曾听康熙称赞黄宗曦的《明夷待坊录》,听说一个“录”字,只道定是好的,便说道:“花花绿绿的,都说些什么?”
顾炎武便慢慢讲解。韦小宝听他咬文嚼字,之乎者也,一半都听不懂,不是故事像是说词,甚是无趣,不由哈欠连声。顾炎武知他原本是不学无术之人,也不在意,开口说道:“老夫此书,便是要劝世人为人处世,本不及小说、说唱精彩!待得老夫空闲,写一部好看的演义,韦香主必定喜欢。只是老夫有一桩心事未了,重任在肩,故尔无法静心写作。”
韦小宝听得好看演义,便问道:“顾先生有什么心事未了?缺钱花还是想作官?不晓得我韦小宝能不能帮上忙?”顾炎武一看机会来了,忙说道:“帮得上帮得上!只是不知韦香主是否愿意?老夫四方游荡,见我汉人惨遭杀戮,家破人亡。清狗占我大好江山,花花世界,落于异族之手。顾尔心事重重,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如何能心静?”
韦小宝暗自道:“你看,这不就来了?幸亏老子有先见之明!老子才不上当!”未曾开口,顾炎武接着说道:“只要韦香主愿意,咱们重组天地会,韦香主作总舵主。也不要韦香主做什么,韦香主本是天地会香主,义薄云天、德高望重,福泽深厚、功勋卓著。只需韦香主振臂一呼,必定群英呼应,揭竿而起,驱逐清狗,复我汉人江山。”顿得一顿,又说道:“而今蒙古噶尔丹叛乱,狗皇帝御架亲征,后方空虚,我等举事,极为有利。狗皇帝四顾不暇,必定大败,我等复国,还不容易?到时韦香主不妨也过过皇帝瘾,名垂千古!岂不是好!”
韦小宝听得“德高望重”,肚里暗暗好笑,听得康熙和噶尔丹开战,很是担心,心下骂道:“辣块巴子,不是说好当‘准个儿好’了吗,又闹什么事?兄弟打大舅子!”又心里想:“让老子当总舵主又不做事,不是让老子掮烂木梢?杀头老子第一个杀头,大老婆、小老婆、大大小小老婆,大猴子、小猴子全部报销,一个都跑不了!皇帝位置没坐上,你们一个个把老子先杀了!还‘命垂钱古’个屁!命垂了就变成古董钱币了吗?再说老子这不是去赶大舅子下台吗?大舅子又是好朋友,打好朋友老子是绝对不干的!辣块妈妈,这批王八蛋不怀好意,老子决不干!”嘴里却嘻嘻笑道:“顾先生说哪里话了?我只会骂人赌钱,作官都已不会,哪能作皇帝?算命先生算过的,作皇帝就活不了三天,那决计错不了!”
顾炎武说道:“韦香主不必谦虚!韦香主以前不也做过香主、钦差、大将军吗?累建奇功,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韦香主现在不也还是一等鹿鼎公吗?再升一级就是王爷、皇帝了。”韦小宝连连摆手说道:“不行不行!那只不过侥幸运气,作不得数,当不得真的!”
顾炎武口舌说干,韦小宝仍丝毫不为所动,不由心中有气,站起来大声说道:“韦香主,为人不可忘了自己祖宗!你是汉人还是满人?”
韦小宝嘻嘻笑道:“我问过我娘了,她也记不得我老子是什么人。那时我娘标致极了,一天接好几个客人,有汉人、满人、回人,还有蒙古武官、西藏喇嘛,可还算好,没有外国黄毛红毛鬼子!哈哈哈!”神色竟然极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