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郡守栾祥光两年前死于民乱。
三个月后,侍郎卢选接任郡守之职,好景不长,两个月后卢选死于一场暴病。
此后,朝廷调派老臣陈泉来接掌一州,陈泉于半途告老还乡。
这节候正赶上北漠大乱,一时燕、幽、云三州告急。青州虽乱但仍有序,选任郡守之事被拖了下来。
按本朝例,掌州则掌府,青州无主则首府暮望城无主。
暮望城无主逾一年。
暮望城作为青州首府,当仁不让的也是青州第一大城。暮望城重农桑,但亦不排挤工商,其一年税赋可抵青州其他诸城的总和还多。如果游历青州,不到暮望城就不知道青州的荣华。单看暮望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市同心街,就可见一斑。这里是出了名的闹场,青楼与酒楼林立两侧,隔道相望。行走其间,但听丝竹与酒令盈街裹道,身畔楼宇酒光倒映蝴蝶飞,对面阁台眼波流转孔雀步,酒一旁,sè一边,路上行人yù断魂。
没人能看出这座城有主与无主的区别。
繁华只伴风月,不解人事。
暮望城在栾祥光治时就有颇多隐患,如今无主各方势力反而达成了一个平衡,城中两大势力“恨愁帮”与“复梦派”不斗,“水路风烟会”也放弃收并当地的小排帮,府衙的办事效率也勤快了许多。
暮望城无主更像有主。
对于一般的外人来说,是如此。
今天以前,城内大部分百姓也认为如此。
这天近午,多云。风云涌动中rì光渐暖。高行天、陆无归高坐流光楼,这是他们来暮望的第三天。
流光楼的生意一向兴隆,今天更是宾客满座。流光楼的朵颐酒是天下有名烈酒,有“一杯不惑,七盏逾矩,十三樽耳顺。”之美名。寻常酒量的,喝了十三樽朵颐酒定会醉倒,梦中自然耳顺。
高行天叫了两坛酒,开了一坛,饮了十三碗。
若以碗换樽记,他连饮早超了十三樽。但以高行天的酒量,这些杯盏只是个暖场,刚刚不惑而已。除了追求杀手之道,能勾起高行天yù望的只有酒。
他知晓作为一名杀手不应饮酒。酒醇,可乱xìng可乱心,不利于保持绝对冷静。借酒浇愁愁更愁,喝酒是看心的,能醉人的是一个人的心绪。一旦依赖上酒,有些心绪就终要交还给酒,高行天离不开酒。
陆无归向来滴酒不沾,他一直在观察窗外长街的局势。今天与往rì不同,同心街一早就戒严,道路空出了宽阔街心,路人被分在两侧。陆无归不放过楼下的一举一动,尤其关注对面玉荷楼的情况。
午时一刻。
rì光逃出乌云掩映,大片的打进酒碗之中,漫天洒向街市的一砖一瓦,晃得同心街两旁聚涌的数以几千计民众纷纷抬头。
骤逢之下,阳光如金,天开云淡。
长街戒严,同心街两旁的酒楼、青楼却生意照做,最著名的酒楼流光楼、欢场玉荷楼内宾客满座,这两座楼以酒sè超然物外,全然不计长街戒严。
长街之上,每隔十步一名差役,跨刀持枪,一路戒严。这种声势单靠捕快、衙役明显人员不足,其中充斥大量的步骑校尉府中的兵士。每一名差役冷面无情,对越前者绝无宽待,是以人群汹涌仍然保持基本的秩序。
人群、酒楼、青楼皆嘈杂如常。
陆无归觉得差役们绷着铁面倒也有趣。
他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rì子。不久之后,青州府暮望城将迎来新主,素有“青天”之称的顾铁心将走马上任,成为新的青州郡守。
众多百姓排街观望,酒楼、青楼的座上客也大多是为了占个好位置。高行天、陆无归坐在近窗座上,却不是为了一睹顾青天风采。
他俩在等另一个人:金寒窗。
陆无归犹疑道:“今天如此声势,他还会来么?”
“那个蠢材还会管声势?他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替谭家的寡妇雪耻。可进了城,他是两眼一抹黑,行事之前总要摸清楚情况,起码要先找出谁是侵害谭家的凶手。这事也只有容曼芙可以依靠。”高行天瞟对楼一眼,断然道:“他一定会在这里出现,只要你的情报不错,只要容曼芙仍在玉荷楼中。”
陆无归笑言:“赎金是我付的,她现在身在何处,我当然不会说错。一个人花了大价钱总会对某事多留点心的。”
“那就好。昨天不到,今天他必来。”
“街上闲杂人员太多,如果他乔装打扮混进楼里倒也不好发现。”
“他不会换装。”
“哦?”
“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一路上他就没觉得自己是犯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幼稚的xìng格。”高行天转而问道:“你从不饮酒?”
陆无归道:“从不。”
“你不喜欢酒?”高行天道:“寻常的酒怎么会影响到你。”
陆无归捏着空杯道:“我并不是厌酒,只是一想到有事情做,就放不下心来。喝酒不能轻松的喝,那有什么意思呢。”
高行天惋惜道:“你若饮酒,酒量一定很好。可惜,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喝酒。”
陆无归举起空杯,虚敬高兴天道:“或许有那么一天,不再有琐事上心,那么我会和兄一醉方休!”
高行天道声:“希望如此。”碗酒被他一饮而尽。
酒碗轻放,正到午时二刻。长街渐起一阵马蹄声,远处一列五人纵马打远而来。当先一青年头束金冠,身着锦袍,外套软甲,肩披大氅。他身后四人军士打扮,高矮胖瘦不一,两两相对紧随领头青年。
同心街正路封禁,五人一行却是旁若无人,畅通无阻。
夹道平民纷纷认出这个人来。沿街差役对纵马狂奔的青年只当未见。
青年是早前郡守栾祥光的长子,现任的青州府步骑校尉栾照,他是场中有些兵士的顶头上司,即使这一路纵马不合礼制,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他。
栾祥光一死,他以兵统府,大权在握。
栾照在流光楼前猛一勒马,将缰绳甩给手下,拎着马鞭径自入楼。
酒客听得一阵沉响,栾照耸肩领着四个近卫上了二楼。这几人在二楼zhōng yāng一站,解盔卸甲,汹汹而望。
掌柜慌忙从楼下爬上来,陪笑道:“栾校尉,栾大公子,看您,贵客!有一向给您留的雅座啊,您怎么跑这来了。”
栾照斜看他一眼,嗤声道:“本公子想在那吃酒就在那吃酒,关你鸟事。”
“那是,那是,校尉今天有大事,坐在窗边方便。”窗边的位置早已经满员,掌柜赶忙让小二去和客人商量。
他深知在暮望城中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栾照。
须臾,腾出一桌。不过栾照看也未看,用马鞭一指,倨傲道:“我要那桌。”
几乎整个二楼宾客的目光都在栾照身上,他正指在窗边中心位置,那里是观看街景的最佳座位,和高行天、陆无归隔了两个位次。被看上的桌共有四人,他们见栾照一指,不等掌柜开口就立刻下座。三男一女甫过栾照身边,就见栾照身后一名光头近卫猛一探手,在女眷的后臀上摸了一记。
少妇惊叫一声,花容失sè。三名男子中一名横脸汉子立刻护在女子身前,看样子应是女子的夫婿。
栾照返身盯看底气不足的汉子,再睨一眼花容失sè的少妇,鄙夷道:“紧张什么,这等姿sè我还看不上眼,滚!”
汉子与妇人听到这羞辱xìng的语句,却如蒙大赦,互相拉携着就走。
栾照到空座坐下,向光头呵斥:“史都,你他妈的,才多久又憋不住了。”
史都邪笑道:“公子,我也没想干别的,就是想听她叫一声。”
“你他妈的这当前也不老实。”栾照把脚抬到桌上,作势yù踹。
史都主动把光头顶到栾照鞋底,谄媚道:“公子踹,公子踹。”
栾照真就发力,一脚就把史都踹出五尺。
史都倒飞出去,像一头水牛撞上后面一桌,椅子、杯盏一顿翻砸。他讪笑着站起,旁若无事。那桌人早惊恐不堪,此时借机纷纷下座,也不管刚刚用上饭菜。
其他还有数桌,尤其是有女眷的,也纷纷要走。
栾照见了,怒叫道:“妈的,那个敢走!都坐下,想让本公子一个人在这吃闷酒?你们得在这陪本公子乐!”
四名近卫,目光yīn冷逼视一众蠢动宾客,众人无奈只得回坐。此时楼内酒客大多心神不宁,唯恐麻烦上身。只有寥寥几桌仍旧谈笑风生,其中高行天、陆无归两人,一个饮酒,一个看街,对楼内嚣张之人只当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