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者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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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毒的太阳,今天的买卖,大概又惨到不能看了。(看小说到网)”

  哈桑盘腿坐在仓库门前的条石上,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他背倚的库门上,三把生锈的头号铁锁轻轻晃悠着,膝前小炭炉上的茶壶里,煮沸的茶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这是阿尔哈只家族的仓库群,前后左右,库房一座捱着一座。

  哈桑并不是个懒惰的人,本来这个时候,他是宁可待在又挤又闷,站着不动都出汗的铺子里卖布,也绝不情愿坐在这库房前的荫凉地里饮茶的。

  “可爸爸毕竟是爸爸,再说,他总是有道理的……”

  他一面心里盘算着,一面伸手去摸茶盘里的茶盅。

  “突突突~~”

  汽车、摩托车的引擎声裹着大团尘土,从巴扎方向腾腾滚来,哈桑一激凌跳起来,瞬即重又慢慢盘腿坐下,不紧不慢地摸出手机:

  “哈姆都莱拉,他们真的来了。”

  适才在路上,达乌达本已酝酿好一番说辞,准备好好训斥一下自己这位为老不尊的兄弟,一来自觉这次理直气壮,师出有名,二来同行的足有三十多人,其中还有好几位年高望尊的长老、阿訇。

  当这一大群人风风火火拥到库门前,却只见烹茶方沸,哈桑抱膝独坐,正悠闲地诵读着《可兰经》。

  达乌达不由得一怔,满腹说辞,忘了个干干净净:

  “浑小子,你爸爸呢?”

  哈桑经卷一合,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

  “撒拉马里贡,几位老爸爸,我父亲在市场啊,这会儿怎么会来,我这就打电话,这就打电话——您几位先喝口热茶?”

  “谁有闲功夫喝茶?”一个老者喝道:“阿尔哈只在不在都一样,快,把库门打开,让长辈们瞧瞧!”

  “噢噢,老爸爸们赏脸光临仓库,本来是应该让瞧,应该让瞧的,”哈桑一面斟茶,一面哆哆嗦嗦摸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按着:“可我把钥匙丢了,正等着父亲大人配了送来,我这就催他老人家快点儿,您几位先喝茶,真正上好的珠茶(1)呢!”

  “胡说!”达乌达胖手一挥,险些儿弄翻了茶水:“钥匙丢了,谁信?是怕我们看见些什么,不敢开罢?”

  哈桑一叠声叫起屈来:

  “真主在上,穆斯林是不能说谎的,若不是真的丢了钥匙,大白天铺子里那么多生意不忙,我哪儿不待,待在这又远又荒的仓库作什么?”

  几个老者一时语塞,杰乌鲁却跳了起来:

  “算了罢哈桑,你也就欺蒙爸爸们心善,却瞒不过我,你开不开?不开我们几个兄弟就动条石砸了!”

  哈桑双臂抱在胸前,微微一笑:

  “好,杰乌鲁大哥,你要砸,就先从我胸膛砸起。”

  他一面说,一面往前跨了几步,他跨一部,杰乌鲁便退一步,脚下一绊,险些撞在自己摩托车上:

  “你、你别以为我真不敢砸,哼,我看,你的心里,八成装了魔鬼了!”

  “谁说别人心里装了魔鬼?”阿尔哈只清亮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这是一个穆斯林对另一个穆斯林该说的话么?”

  众人愕然,不由地自动让开一条甬道,让阿尔哈只径直走到库门前,杰乌鲁更是噎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杰乌鲁!不许这么说,没点儿家教!”达乌达狠狠瞪了侄儿一眼,旋即转过胖脸笑道:“阿尔哈只兄弟,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待会儿我教训他——话说回来,这心里边没有魔鬼,难道库里边也没有?”

  阿尔哈只抹一把额上汗水,端起一盅茶饮尽,这才悠悠地道:

  “达乌达大哥,这个你我兄弟心里有数,你库里有的,我库里自然有;你库里没有的,我库里自然也没有,是不是魔鬼,那得安拉说了才算。”

  达乌达又是一呆,身后几个老者却不由地交头接耳,连连点头。是啊,做埃拉吉这么久,政府条文又这般繁琐,谁的库房里,没有些见得人情、却见不得王法的货色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达乌达很快缓过精神,大声喊道:“兄弟们同行公议,这卡诺城,巴扎里不能有外国人的铺子,巴扎外不能有外国货的仓库,你这个哈只是怎么做的?这个”

  “我是怎么做的?”阿尔哈只反问道:“巴扎里的商店,不还是我阿尔哈只的?这库房的钥匙,不还在我阿尔哈只手里?”

  “算了罢阿尔哈只爸爸,”人群里,一个年轻的声音:“有人都看见了,您这仓库,早就暗地借给了那个中国女人,里面的中国破烂,大概早已堆满了罢?”

  阿尔哈只愕然转身:

  “有这事么,哈桑?”

  “安拉在上,绝没这事,再说我钥匙什么时候丢了都不知道,怎么能进货呢?”

  哈桑连连摇头,一脸的惶恐。

  “也许阿尔哈只兄弟真不知情,给那不肖的儿子蒙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好机会绝不能白白错过,哼。”想到这里,达乌达缓和了一些语气:“兄弟,不是我们几个不相信你这个哈只,只是一来这事关系重大,二来我们这么多人大老远跑一趟也不容易,不亲眼进去看看,我们老兄弟几个不说什么,晚辈嘴里怕也不好听呢。”

  “开门,开门!”

  杰乌鲁等几个年轻人,一面拍手跺脚,一面齐声鼓噪起来。

  “真的要开?”

  “要开。”

  阿尔哈只不再说话,从大袍里摸出一串钥匙,抛给杰乌鲁。哈桑一边解释着:

  “涂黄色的开上面,绿色的开中间,白色的开……”

  “别罗嗦,我自己不会试么?”

  杰乌鲁一面不耐烦地嘟囔着,一面咬牙切齿地打开三道生锈的头号铁锁,搬开沉甸甸的铸铁闩,“吱扭扭”地拉开两扇铁皮门。

  众人摸出手电,争先恐后地一拥而入,一看之下,却不由得呆了:

  仓库空着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整整齐齐堆放着面袋和油桶,已薄薄落了一层浮尘。

  “这都是上个月从迪拜(2)进的面粉和大豆油,怎么,也犯了兄弟们约定的规矩么?”阿尔哈只不紧不慢地说道,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盏小巧的电池提灯:“到底是谁告诉你们,我这里借给中国人放货了?”

  “杰乌鲁,你看清楚了没有?”一个老者看向杰乌鲁:“我们可都是听你说的。”

  “我我我没看见货,但但、但千真万确看见那个中国女人过来!”

  杰乌鲁底气依然很足,口齿却很有些不清不楚了。

  “这就是了,是我请她来这里和我的哈桑谈买卖,至于她为什么偏要半夜来,她一个外国女人,心里怎么想的,我们就不好多问了。”

  众人听罢,不由地都有些泄气,达乌达却兀自不太甘心:

  “老弟,你蒙谁呢?有让人到仓库谈买卖的么?”

  “嘿嘿,不是你、你、还有你,你们这些老哥哥逼我这样做的?”阿尔哈只伸手环指着一众长老、阿訇们:“不是你们成天说‘这个异教徒中国女人,不要让我在巴扎见到她’?难道你们要我把这么一个异教徒女人请到自己家里去谈?”

  库门外,小炭炉边的木炭余烬犹自泛着火星,茶盅里的残茶却早已冷了。

  众人一言不放,悻悻地散去,达乌达双眉倒竖,竭力压低了声音,喝斥着杰乌鲁:

  “瞧你干的好事!说,是不是又偷偷犯戒喝酒了(3)?”

  “我、我只喝了两罐啤酒而已,下次再不敢了”

  仓库里只剩下阿尔哈只一人,对着忽明忽暗的电池灯光。

  “都走了——这个达乌达爸爸,自己新买的电视,不就是中国货么?”哈桑闪进库门,脸上带着笑意:“爸爸,您这招真厉害。”

  “听着,我没有欺骗他们,欺骗了他们的,是他们自己的眼睛和心,阿尔哈只是从来不欺骗别人的,”阿尔哈只脸上,忽地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来:“可谁又能知道,有朝一日,那些中国人会不会欺骗我们呢?”

  也许是电池耗尽罢,灯光忽地一暗,瞬即熄灭,库房里霎时漆黑一片。

  库房外,晴空万里,一片白花花的太阳。

  注释:

  1、珠茶:紧压茶的一种,将绿茶通过特殊工艺紧压成颗粒状,西非许多国家的穆斯林酷爱此茶;

  2、迪拜:阿联酋迪拜酋长国首都,自由港,穆斯林世界最大的物资集散中心;

  3、伊斯兰教以饮酒为恶习,在许多教派中是严禁的,即使不禁止饮酒的教派,也认为最好戒酒,或最多饮用无酒精啤酒和麦芽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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