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花开了,塘河边的柳荫,也一天天浓密起来。WEnXUeMi。CoM
这些日子,四乡八镇的斯文人颇变得有些不那么斯文起来,虽说长毛没有如早先流民唱传的那样,要来个“焚书坑儒”,但他们却整天惴惴不安地样子,经史子集懒得多看,就连平素最喜欢的雅集唱答,也是半点提不起精神。
“着佃交粮(1),呸,这是那个不学之辈,失心疯子,给毛公(2)出得馊点子?贷田交租,取租办赋,这可是自古相沿的铁规矩,现在这样,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体统大约还是小事,毕竟这着佃交粮不是把绅士们的地径直拿了去分给佃户,说到底,佃户还是佃户,东家还是东家,佃东相见,这安还是照请,头也还是照磕的,只是送来的租米,却眼见着糠麸越来越多,米谷越来越少,甚或分不清到底是马料还是租谷了。
照往常的规矩,佃户不听招呼,只许两寸名帖,塞给胥吏保甲,便什么都办妥的;无如如今改朝换代,乡官如曹师帅一干人一夜见骤富乍贵,捞了个盆满钵盈,志得意满之余,自懒得帮这些背时货色寻别人晦气,对绅士们的软磨硬扛一概搪塞,搪塞不过去了,免不得抹下面皮,吼上这么一嗓子:
“侬勿要闹好勿?长毛大人有令,万事皆有天排定,不遵天法,论理当过云中雪哉,过云中雪懂勿?就是砍脑壳哉!”
绅士们还是很怕“过云中雪”的,于是不免缩脖回家,关起门来腹诽一番。
然而腹诽虽然解闷,却实在不能解惑,更不能解饿,于是有些绅士开始牵挂起“我大清皇恩浩荡”来,另有些则怎么看怎么觉得曹师帅一干人不成体统,阎王好供,小鬼难缠,闻得长毛也要开科取士,不免窃窃技痒,私下里摩拳擦掌起来。
人心浮动的结果自然是谣言四起,有说洋人烧了紫禁城,咸丰皇帝让六王爷篡了位的,有说洋人早已归降,已奉了勤王诏,集结洋枪大炮,要来剿灭长毛的,还有说洋人跟长毛本是同一教门,已在镇江银岛上喝了鸡血酒,打算共灭大清,平分疆土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而且似乎都跟洋人多少沾一些关系。
“洋人,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免……”
“年兄此言差矣,岂不闻禹生东夷,文王生西鄙?汉用金日磾而制,唐用李光弼而安,想当年安史之乱,不也是靠得回纥之众,才拨乱反正的么?”
“回纥虽然有功,却也骚扰得紧,百二秦川给他们一折腾,元气大伤,至今可也没恢复得过来,再者说,谁知道这些西洋人是想当回纥叶护,还是想做契丹的阿保机(3)呢?”
甪直虹桥边茶亭上,长衫客们照例日日清议争论,照例是什么结果也议论不出。
“王利宾王年兄或许有甚高见?他知书明理,又和洋人打过那些交道。”
最近不知怎地,王利宾的名头忽然响了起来,有人传说,他本向庞大人献了西洋九宫八卦三才阵图,可是庞大人不敢用,这才吃了大亏;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讲,林正朝林老夫子临殉国前托人——据说就是唱评弹的柳家爷孙——带了封不知遗禀还是遗表去上海,里面用血书写着“臣不听王利宾之策,误国亡身,臣百死不得其赎”什么的。
“兄既有经纬之才,岂无靖难之心?我等正要通款嘉兴张军门,兄何不……”
“良鸟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我等寒窗苦读,无非为得功名利禄,如今长毛开科取士在即,听说一旦考上博士(4)便可放为监军(5),岂不强似受曹师帅那班土鳖的窝囊气?”
这些日子,不断有这样或那样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客人去拜访王利宾,不管他们说破了嘴皮,王利宾开始只是听,一句话也不答;后来索性听也不听了,整天扛个鱼竿,跑到塘河边上垂钓。
说是垂钓,可是他每天从天刚亮钓到擦黑,却从没见拎回一条鱼来。左邻右舍们看得真切,他鱼竿上的钩子是直的。
“王相公格样子,想学姜太公勿?”
“伊做梦!姜太公啥系样貌伊啥系样貌?侬看伊屋门厢门牌,黄——黄啥系,祖宗把伊的姓都勿要,还想发达哉!”
“侬勿要讲,戏文里厢姜太公未发达格辰光也背运哉,老婆也守勿牢哉,命相里勿讲‘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格王相公弄勿好……”
乡氓们虽无知无识,却多少讲些乡谊,至少当着王相公的面,嘴上是颇留了几分温厚的,孩子们却不管这些,迳自唱起不知谁编的童谣来:
“姜太公直钩钓紫袍,王秀才直钩钓老鳖;姜太公回家丢老婆,王秀才出门不认爹……”
听到这些,王秀才似乎没太在意,至少看上去没太在意,只是把钓鱼的地儿从镇里挪到镇外,而且越挪离镇子越远。
此刻他便抱着那根挂了直钩的钓竿,静静坐在远离镇子的塘河边,一块远离树荫的青石上。不远处,杨柳随风,轻轻地摆动着纤枝。下午的日头火辣辣的,虽说戴着竹笠,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汉珠,仍顺着脸颊,一直淌到脖子下。
身后不远便是往来苏州、嘉兴二府的官道,旌旗骄马,长发长枪,不时在官道上来来往往着。
“这人是不是疯了?拿直钩钓鱼!”
“别胡说——那大约是痰迷心窍,不定家里什么人遭难了吓得呢,唉,兵荒马乱的,可怜那!”
“喂~~,别钓了,跟我们打海盐去罢,一天三餐饭,管吃管饱!”
来来往往的长毛看见这一幕,不免窃窃私语一般。王利宾泥雕木塑般坐着,便似什么也没听见。
“且住!”
一顶八台红呢大轿里传出一声威严的呼喝,一个四十多岁的黄袍汉子腾地跳下轿,走到王利宾身后。
鱼竿微微颤了颤,水面上幻出一圈圈小小涟漪。
那汉子静静站了半晌,长叹一声:
“想当年老子在桂阳州当樵夫,老娘病了想吃口鲜鱼汤,我一没钱二不会水,五尺高的汉子,总不能去要饭罢?多亏罗丞相(6)大军过境,我们母子入营,这才有吃有喝,唉,瞧你老兄读过妖书,大约也不敢入营,老子也没多少积蓄,这个金镯子,约莫也换得十筐八筐好鱼了,老兄莫嫌轻,收好了,世道乱,别露白!”
太阳渐渐开始偏西,放鸭的孩童,也吆喝着赶鸭回家吃晌午了。
王利宾戴着竹笠,抱着钓竿,一动不动地坐在青石上,身边草丛里,一只半指粗的金镯,在夕阳中灿灿闪烁着光芒。
注释:
1、太平天国鉴于占领区地主多逃亡藏匿,赋税不便,在某些地区推行“着佃交粮”,即直接从佃户手中收赋税,而不再沿用清代由地主向佃户收租赋,再统一向政府缴纳赋税的办法;
2、江浙一些归附太平天国的绅士尊称太平军为“毛公”;
3、回纥曾派王子叶护出兵帮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乱,而契丹皇帝阿保机则利用帮助石敬瑭夺取后唐政权的机会,趁机攫取幽云十六州大片土地,并成为此后数百年战乱的肇始;
4、太平天国后期修改科举名目,改秀才为莠士,举人为博士,后改约士,进士为达士,翰林为国士;
5、监军,太平军官职,在军中是总制之下、军帅之上的官员,为一军的副首长,在地方上则为一县民政长官,地位约略相当于清代的县令,而有专杀之权;
6、罗丞相是太平军早期名将罗大纲,广东揭阳人,原是天地会著名首领,金田起义前夕投奔洪秀全,屡立奇功,但因不是拜上帝教徒,至死不得封侯。1856年春他在反攻芜湖时受重伤疼痛难忍,吞金自尽,死时为冬官正丞相,后被追封为察天义、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