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沾着药膏的手指停在他的脸颊边上，不可置信的反问：“你？议和？”
君殿子夜不假思索道：“是。”
君殿子夜此时坐在凳子上，我站着给他擦药，居高临下俯视他，突然很想把手里的药罐砸他脸上。他把我们逼至危急存亡之境，跟我们说议和，以胜利者的姿态？表现自己有本事还很大度是吗？
我冷哼一声：“士可杀不可辱。”
“议和怎么就辱了？”君殿子夜说，“你们去年夏天来忘尘河畔驻扎了九千八百万将士，短短一年半，你们还剩八千多万，你以为这死伤数很小吗？”
“你们也没讨着便宜！”
“我不是在跟你争论到底谁更胜一筹。”
我当即安静下来。
他语重心长道：“你们死了一千七百万军人，包括你父王哲瀚景昭，我们死了一千二百万军人，包括王储析决，还有二十八个城池将近六千万神子被屠尽。”他拧眉问我，“忘尘河被血水浸染，哀鸿遍野，你忍心吗？”
我怔神，喃喃道：“我阻止过屠城，可是王兄不听我的！”
“你阻止不了就交给我。”他捏着我的指尖，“这样的杀戮，该结束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议和？”
“等狆禹。”君殿子夜认真道，“狆禹会愿意和我谈这事，你王兄不愿意。”
我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眼前的才是我的战友。相比于王兄和扶晏的执着杀伐，这个人终止杀戮的思想才是我想要的。
我未曾见过屠城，却不止一次想象阿修罗将一具一具神的尸体堆集焚烧的恐怖画面，想象那些或许还没有死去的，在烈火中挣扎，求救，撕心裂肺的疼痛。所有死去的，活下来的，都源自于同一个种族，一切都是自相残杀。
君殿子夜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指了指脸上通红的手印，我笑了笑，将指尖的药膏涂在他的脸颊上：“我可以帮你什么？”
夕阳和煦，清风拂来，清香缭缭。
他说：“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你能活着我已经很感谢了。”他极为不尊重且极为暧昧地伸手抱住我的腰，脸颊从善如流地贴在我的腹上，“晚星，你好好的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我嫌弃的推开他的脸：“我也很想是晚星，可对不起我真的是临晓，替代不了死去的晚星，也成为不了那个要你推秋千的女孩，不爱哭，不爱撒娇。”我咬了咬唇，踌躇的开口，“姐夫。”
君殿子夜皱眉，起身带倒了凳子，我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一抬头却看见他眸中蕴着忧虑和诧异。这什么眼神，难道，难道刚才那一声“姐夫”刺激了他？我搓捻着指腹残余的药膏，有些不知所措。
“君殿子夜，你……”
君殿子夜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瞧见了一个金发蜿蜒如海藻的美丽女孩，一双眼睛如初生婴儿般澄澈，却带着些恐惧的神色，两颊削瘦，唇色苍白，神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上去格外憔悴柔弱。
“纳雅。”君殿子夜绕开我将女孩横抱起来，“你怎么起来了？”
“王兄你回来了……”名叫纳雅的女孩躺在他怀里虚弱地开口，欣慰地笑了笑，“还好，你还好好的，没事就好。”说完眼神一散，昏迷不醒。
“纳雅，纳雅！”君殿子夜急切的唤两声，纳雅却闭着眼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迟疑地问：“她是怎么了？”
君殿子夜抱着她离开，我忍不住跟了上去。
纳雅这个名字我有印象，筱丽曾说她从神界逃回来，正是得到了纳雅公主的帮助，当时我还以为是个善良的有些傻的娇气公主呢，怎么今日一见觉得她如此憔悴呢？
“她怎么了？”
“病了半年多了。”君殿子夜边走边回答，“析决死了，后来临湛也死了，她忧伤过度所以病倒。”
心头悸动，我在想，那些战死的将士们的家人此刻如何了？会不会也这样忧思成疾？
纳雅的寝宫叫天月宫，离南正宫不远，君殿子夜步伐快，没一会儿就到了。路上遇到向他行礼的人他一概没搭理，不过，那些行礼的人见我倒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搞得我很不自在。
一到天月宫，就看见几个侍女里里外外焦急地喊着“公主”，四下寻找，见君殿子夜抱着她们公主来了，立刻伏身跪下见礼。
君殿子夜蕴怒道：“怎么照顾公主的？”
“小神失职，请殿下责罚。”
君殿子夜没再理她们，径自把纳雅抱到床上，体贴的帮她脱去鞋子盖好被子。我觉得自己在边上也不能干站着，于是去给这个公主倒了点水，奈何她一直没醒，那杯水就便宜了君殿子夜。
天色近晚，纳雅公主迷迷糊糊地说话：“哥哥，哥哥。”她说话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晶莹的眼泪从紧闭的眼中渗出来滴在枕头上，楚楚可怜。
“哥哥，你再看看纳雅，你看看我。”她在梦里哭了起来。
君殿子夜握着她的手，轻声哄着：“纳雅，做噩梦了吗？”他伸手点去她眼角的泪花，“梦见你哥哥了。”
我在一旁问：“他哥哥不是你吗？”
“她喊我王兄，哥哥喊的是我二弟析决。”
纳雅公主梦话说着说着开始说胡话了，君殿子夜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探手盖上她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额头和我的额头，下结论道：“发烧了。”他转头向外道，“传医者。”
外面应了声“是”。稍时，外面有男子说：“启禀长王子殿下，阿修罗界女帝已至昭仁殿。”
“带了多少人？”
“不带一兵一卒，不携一刀一剑。”
我闻言就要去问问情况，君殿子夜拉住我道：“你帮我照顾纳雅。”
“我？可是女帝她……”
“她不带兵卒和武器，自然是知道本君的用意，本君与她有诸多要事商谈，你留在这儿。”
君殿子夜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称谓也不再用“我”，而是“本君”。不知为何，我此刻打心眼儿里信任他，再看看纳雅公主此时确实离不开人，于是点了头，做到纳雅公主床边，抬手示意他去。
君殿子夜走了没多久，侍女就领着几个医者来了，大家忙着给纳雅敷冰毛巾降温，喂药，医者说纳雅公主是病久疾深引起的高烧，关键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心态，若一直这么抑郁下去，会更加糟糕。
纳雅公主已经不说胡话了，但时不时还会说一两句梦话，一开始喊了几个名字，什么临湛什么尧琴什么星什么的，我没管她，后来听见她说：“哥哥，苦。”
我觉得她总这么自言自语有些孤单，于是搭话：“什么苦？”
她瘪瘪嘴，可怜兮兮地说：“嘴巴苦。”
我想起来她刚刚吃过药，此时是该吃点儿甜的来压压那股苦涩之味，一转头见到她桌上放了果脯和糖块，便混了几样冲了杯糖茶，轻轻掰开她小小的下巴尖儿，一点点给她滴到嘴巴里。
“还苦吗？”
她安安静静地睡着不说话，金色的长发柔软的铺开，像正午的阳光一样灿烂。
“晚星。”纳雅急促的呼吸两声，在梦里叫这个名字，“晚星，晚星。”我有些发懵，忽然想起来晚星姐姐小时候是在神界长大的，那她们认识也不足为奇。
“晚星。”纳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心渗出冷汗，“晚星你醒醒，晚星你不要吓我。”
我见情况不对，慌忙去叫她：“纳雅，纳雅醒醒，醒醒啊！”
“晚星我原谅你了，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原谅你了。”
“纳雅，纳雅！”我继续拍她的脸。
“晚星！！”纳雅尖叫一声陡然瞪开眼，脸上渗出一片冷汗，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直勾勾地看着帐顶，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我试探性的将手伸到她眼睛前面招了招，她被惊了一下，快速坐起身警惕地看着我。
她看着我，警惕的眼神逐渐化作疑虑，继而柔软了下来，她犹豫的抬起手缓缓搭上我的脸颊，带着些汗渍的手在我的脸颊上摸了摸，蹭了蹭，又揉了揉。
我一动不动任她揉捏，捏了半天，我忍不住了：“你干什么？”
纳雅愣了一下，咧开嘴笑了，笑的涕泪横流：“晚星。”她猛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哭开了，“晚星你别死。”她的哭声格外伤心，“我不想你死。”她哭了一会放开我，用手捧着我的脸伤心地问，“我是不是快死了，所以又看见你了？”
“越说越离谱。”我拍拍她的脸，“别哭了，要不要喝水？”说着将刚才用果脯糖块混的糖茶递给她，“喝不喝？”
她低头看了一眼，嫌弃地问：“什么玩意儿？”
“糖水，你刚说苦，我就用这个混点水给你喝。”
“哦。”她憨憨一笑，抹抹眼泪说，“刚才梦见哥哥给我喝糖水，原来是这个。”说完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糖水，评价，“真难喝，有点凉你给我兑点热水。”
我赶紧去倒了点热水又递给她，她一仰而尽，再次评价：“太难喝了，纯属给你面子。”
我扑哧一笑，她也就跟着笑开了。笑了没一会她又攀住了我的脖子：“晚星，你活着真好。”她嘤嘤落泪，“一开始我真的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直到我失去你，直到现在再遇见你。”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情话了，只可惜这不是说给我听的。
我拍拍她的背：“如果晚星姐姐听到你说这话，一定会很开心的。”纳雅僵了一下，她松开手臂疑惑且仔细地打量我，顺便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我浅浅一笑道，“我是晚星姐姐的胞妹，阿修罗界临晓公主，你叫我临晓就行。”
纳雅彻底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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