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垃圾女
“啪”的一声,花有道手中的精瓷茶壶摔在了地上。“兔崽子,你要干什么?你想反悔?你想毁了这两家的关系,陷我于不仁不义?嗯?一口一个感情,什么感情不感情?谁和谁天生就有感情?你*的懂个屁感情?如今这社会感情那玩意值几个破钱?嗯?你给我说说看!”
花有道越骂越激动,一手叉着腰,一手挥舞着,唾沫星子雾雨一般地喷洒着,“告诉你个兔崽子,这头婚事是铁定的!什么时候趣事我说了算!不信你就给我瞧瞧看!”
面对着狂怒的父亲,花澜像只吓破了胆的小羔羊,垂着头再也不敢有半句言语。父亲从小就宠她,而且宠得无以复加。从不轻易地说她一句。但是,父亲如此这般地宠她的大前提是她必须百分之百地惟父亲的意志是从,必须是父亲说到哪里她就到哪里。总而言之一句话,她必须是父亲怀里的乖乖女,是父亲膝下的小羔羊。而一旦她任性了不听话了,她想表达自己的意志了,父亲便会在六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翻了脸,说骂便骂起来,不仅是骂而且是暴跳如雷。好像是被人抽了哪一根筋,恨不能用大巴掌把女儿扇死。在这种溺爱有加和威严凌厉的双重作用下,她对父襄既是敬又是惧,真真是爱恨交加。
“你动这么大火气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对孩子慢慢说?”莫曼影不满意丈夫对女儿那样恶骂和训斥,却又不敢去阻止暴怒的丈夫。嘟哝了丈夫两句赶忙往卧室里推着女儿:“快去吧,忙你的去吧。
花澜垂头耷脑地进了自己的闺房,顺手关了房门,在屋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重山市城西郊外二十余里,有一个荒僻的山坳子,叫做白云洼。白云洼方圆几十里连绵起伏沟壑纵横,青石野草一派苍凉。这是一个被都市人遗忘的荒寂世界,同时又是这个*现代化的都市时刻不能或缺的地方。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一片偌大的荒寂之地是重山市这个近百万人口的城市的一个重要的排泄场。这个城市每时每刻排泄出来的工业垃圾和生活垃圾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这里,填塞着这里的一条条深沟和大壑。使它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这个近百万人口的城市,用它排泄的大量垃圾填塞着这些深沟大壑的同时。也用它的排泄物喂养着一群垃圾人。这些垃圾人以垃圾为生。他们就生活在这巨大的垃圾场中。他们的这种以城市排泄物为生存条件的基本生存方式,使人对他们无法使用其他的称谓,而只能以垃圾人冠之。这里可能并不含有什么轻蔑的意思,而只是称谓上的一种无奈。
戚慧带着她的三个儿女——天生、彤玥和阿丢,已经整整地守候着这个垃圾场生活了十三年之久。每当天色刚刚放亮。月色和日色尚处在一片混沌的交接之中的时候,这娘仨便提着破柳筐,拎着破麻袋,手持长长的三齿爪钩,幽灵一般地出现在死一般沉寂的垃圾场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一条灰蒙蒙的土路,急切而焦灼地等候着那第一辆垃圾车的出现。
在他们的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垃圾场四周便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冒出来一群和他们母子同样装束同样武装的垃圾人。这些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垃圾人和他们母子一样,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地围着垃圾场拉好了争抢和搏斗的架式。每每这个时候,这死寂的垃圾场上便弥漫了一种带有原始血腥滋味的紧张气氛。
土路上传来了轰隆隆的汽车*,传来了那厮似乎还没有睡醒的半死不活的喇叭声。不过眨眼的工夫,一辆装满了垃圾的笨重的大翻斗车便三颠两簸极是野蛮地闯了过来,在临近沟沿的一个垃圾堆旁停了下来,沉稳地掉着车头,之后缓缓地竖起了它那硕大的翻斗。
戚慧捋了一把凌乱花白的头发,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缓缓竖起来的大翻斗,完全是一副发令枪响之前的竞斗架式。
紧挨着阿娘的天生,跛着一条右腿,拎着破柳条筐,提着三爪钩,像阿娘一样猫着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愈渐竖起的大翻斗。他一直发着高烧,直烧得面红耳赤两眼昏花,整个的身子虚弱得没有了半点气力。阿娘劝他不要来,他却硬是支撑着赶来了。
天生的右边是彤玥。这个有着金枝玉叶般躯体的漂亮女孩,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这个垃圾场所培育出来的一个活物。在这成群的垃圾人中,她是最为抢眼的一个。此时,这闺女瞪圆了一双丹凤眼。屏着气息死盯着那即将轰然落下的大翻斗,好像随时就要弹出去一般。
一手拎着个小破筐一手抓着半块青砖的阿丢,蓬松杂乱的头发像是一个被老鸹们久弃的草窝,穿着一件破烂不堪又露鸡子又露腚的已经辨不出颜色的体恤衫,挤眯着一双骨碌壁的小贼眼,一会儿去看那翻斗车,一会儿又去瞅对面的那些龇牙咧嘴的老少垃圾人,那架式不像是准备着去争抢那些废旧物品,倒好像随时准备用砖头去砸那些敢于和他们一家子争夺垃圾宝贝的同类们。
轰隆一声,大翻斗终于竖起来了。满车的垃圾终于山塌一般地倾泻了下来。
“嗡”的一声,守候在垃圾车旁的垃圾人们,像是听到了冲锋号一般,呼啦啦蜂拥而上,钻进那浓烈的灰雾里,疯了一般地争抢起来。
第一个钻进灰雾中的是阿娘。这个六十岁出头的老垃圾人,具有长臂猿一般的机敏,眼疾而手快,在别的垃圾人还在那里逐物逐件地分辨哪块是塑料哪块是废铁的时候,她的那个大大的柳条筐已经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垃圾宝贝。争抢不及的时候,她索性扔掉了三爪钩,腾出两只钢爪般的枯手,用十个手指利索地去扒拉那些埋在灰土里的物件。
浓烈而呛人的灰尘扑在她的脸上,糊住了她花白的头发,糊住了她的双眼,糊住了她的嘴和鼻孔,几乎窒息了她的呼吸。那厚厚的灰土把她的一张脸全遮蔽了,那滚滚而下的汗水又犁开了那厚厚的灰土。一溜又一溜地在她的脸颊上蠕动着,把那张灰脸刻画得面目全非。她拼命地扒着抢着,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的眼睛所盯住的好像不是一些几分钱一公斤的玻璃瓶子废旧报纸和边角废料工业垃圾,而是一些金条和金砖。
隐埋在灰雾中的天生脸色苍白汗流如雨,气喘吁吁地挥动着三爪钩,用尽全身的力气挖掘着那些垃圾里的废品。他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只觉着天旋地转房倒屋塌。嗓子眼里像燃着一堆火。他朦朦胧胧地看了阿娘一眼,看到阿娘手脚并用地跪在那垃圾堆上,他只感觉心疼欲裂,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正在此时,他突然听见了彤玥的哭泣声和叫骂声。他勉强地支撑着病躯循声看去,只见彤玥正和一个叫驴头的垃圾人争抢一块废电缆头,一边争抢一边哭喊着哥哥。那驴头是这垃圾场上的一霸,是个谁也不敢撩拨的角色。他趁彤玥不备,从彤玥的破筐里抢走了那个电缆头。彤玥扑上去争抢,却被那驴头连踢带打,直打得口鼻流血。
彤玥被打急了,抓住驴头的手狠狠地就是一口。把那驴头咬得嗷暾地惨叫起来,一边惨叫着一边朝着彤玥的身子猛踢猛踏,把个彤玥踢得满地打滚。正在这个时候,阿丢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砖头砸在了驴头的脸上,把个驴头砸得血流满面鬼哭狼嚎,眼瞅着就要闹出人命来。天生赶紧喝住了弟弟妹妹,并且向驴头赔礼道歉。不仅把掉在地上的电缆头放进了驴头的破筐里,而且把自己拾到的半筐废品全部倒在了驴头的破筐里……
这个场景,不过是戚慧和她的儿女们的无数的垃圾争夺战的一个小画面。这样的画面,十几年来就一直这么不间断地重复着。把这无数的重复的画面连接起来,便构成了这个垃圾人家的全部的生存内容。
这是一个天生天养的家。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天生天养的人。这些没有血澜关系的人,却因了一个老女人戚慧聚在了一起,组成了这个家。
垃圾场西北角的乱冈子下有一条极为荒凉的野沟。这条又深又陡的大沟叫做断头沟。断头沟东端有一个硕大的岩洞,那岩洞深达三十余步阔达十余步,既能通风透亮又能遮风避雨,而且冬暖夏凉,是个天然的栖身宝地。
戚慧当初一看这个大岩洞便十分欢喜,认定了这个大岩洞就是她和几个收养孩子的窝。于是二话不说地就在这山洞里安下了身。
她和两个孩子忙乎了十几天,把这个安身的窝整治得有模有样很是温馨。岩洞用破旧的竹席子分隔为三。最里头的一间是她和彤玥的“卧室”,中间的屋子是天生的“卧室”。最外头的一间是全家人的起居室,类似于城里人家的客厅。三间屋里摆放着简陋的但却很实用的家什,无非是破木床破木桌破凳子破箱子之类。这些破旧东西都是戚慧用极少的钱从城里人手里买来的,或从垃圾场上捡来的。
岩洞外开辟出了一个空阔的大院子,那院子用乱木条和竹子扎了围栏。院子里栽上了香椿树榆树桃树枣树和无花果。院子的一大半是平平整整的菜畦子,菜畦子里栽种了时令蔬菜。又是韭菜又是白菜又是辣椒又是萝卜,农田里常见的蔬菜一应俱全。岩洞外临门一侧用破石棉瓦支起了一个棚子作为厨屋。厨屋里砌着一个大灶,灶上支着一口铁锅。灶台边的地上堆积着拾来的残煤核和干柴禾。
这便是戚慧和儿女的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产者之家。有了这个家,她和她的孩子们再也不用四处流浪了,再也不用沿街乞讨了。
三百六旬又六日,光阴过眼如奔辎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沐着垃圾场的凄风,淋着垃圾场的苦雨,吃着用垃圾场的废品换来的五谷杂粮,戚慧和她的儿女们日复一日地活着,活得虽然很苦很累,但却也是布衣暖菜羹香得有滋有味。
戚慧很满足,很满足这种粗茶淡饭的垃圾人生活。但是,在这十几年的垃圾场的凄风苦雨中长成了人的天生,却越来越不安生了,越来越有心事了。眼瞅着阿娘日益衰老两鬓染霜却还要佝偻着身子风里来雨里去成天在垃圾场上捡拾破烂,一天好日子都过不上,眼瞅着妹妹出落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却还要和那些垃圾乞丐争夺垃圾堆里的废纸烂铁玻璃瓶子,眼瞅着小阿丢早已经过了上学的年龄却仍然被关在学校的大门外重复着哥哥和姐姐的命运,天生这个如钢似铁的汉子便心如刀搅一般。
他是个大男人,他是这个垃圾之家的台柱子。他不甘心阿娘和弟弟妹妹就这样守着垃圾场过一辈子,就这样猪狗一般地过日子。
他要让全家早一天结束这种生活,他要让阿娘早一天过上好日子,他要让妹妹像城里的那些漂亮姑娘们一样获得她应有的幸福应有的一切。他要把弟弟的病彻底治好。要让他走进学校的大门使他成为戚家最有学问的人。强烈的男子汉的责任感,促使着他必须离开这个垃圾场,必须去闯荡,必须去争取另一种生活,一种正常人的生活。
为此,他于三年前走进了重山市城。在重山市城的马路边上为那些城里人擦皮鞋,在澡塘里为那些城里人搓背,在工地上为老板打工出苦力,在清洗公司里当清洗高楼大厦的蜘蛛人。凡是城里人不愿意干和不能干的活儿他全干。虽然遭遇了数不清的白眼,虽然吃了数不尽的苦头,但是他却一步步地硬挺了过来。从年头干到年尾能拿到手的钱虽然不多,但却比一家人从垃圾场里扒拉出来的钱多了好几倍。这使他越干越有劲,越干越有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