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秀芝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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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瓶出嫁那天,全村像过了节一样热闹,迎亲的队伍走了之后,大家还在安和伯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一直闹到晚上灯火通明的又吃一顿。wwW.反正红封包都送了,不吃白不吃。

  耗钱?你说安和伯这样耗钱?他那么有钱,自己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呢,都说他们家的钱堆满一房间的,难得他请一次客,难得他请客居然有那么多菜。何况,用阿友伯的话来说,很快又要换村长了,摆摆面子,买买人心,不吃还怕安和伯说不给面子呢。

  送亲的那一大群姐姐妹妹哥哥弟弟跟舅妈舅舅什么的也回来了,叽叽喳喳兴奋地说男方给他们二十元的红包,大人三十元。

  “二十元!”“三十元!”“好有米!”旁边的人又惊诧又羡慕又妒忌。我们村历来送嫁都是拿十元的红包,小孩多数两元,去年安旺伯家的冬梅出嫁让大家议论纷纷,拿的是男家每人二十元的送亲钱。跛子居然出三十元!

  “跛子好有米!安和伯面子真足,嫁一个瞎子拿三十元的红包!”

  “早知道我也厚着脸皮去送亲,三十元啊,一个月的肉钱都够了。”

  “去去去,你这种东西,买一次肉都没有三只蚊子肉多,就塞塞牙缝闻闻肉味的,三十元够你吃上一年了!”

  “那跛子的聘礼不知道有多少呢,一千?”

  “你傻啊,凭安和伯送的嫁妆,怎么也得两千。安和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

  “听说跛子是他们村第一个万元户。”

  “吃吃吃!”安和伯笑咪咪的劝大家,“菜还有酒也还有,大家随便吃,就几个家常小菜,大家给面子替我家银瓶开心下。”

  “这还是小菜?难不成下次要请我们吃鲍参翅肚?”一袋大声喊着,满脸通红。

  安旺伯点点头:“安和大哥太客气,呵呵,难为你耗这么多钱。”

  “安旺弟客气了,鸡和猪都是自家养的,菜也是自家种的,酒和酱油也是自家酿的,就买了几箩鱼,不费钱不费钱。”安和伯笑笑,“晚上没有什么菜,大家随便填饱肚子,随便啊,天寒地冻的,菜很快就冷,起筷起筷,千万不要客气。”

  “起筷起筷!”安旺伯说完拿起了筷子,其他男人也说着笑着起筷。

  “以前帮地主打长工的时候,发梦可都没有想过没有想过有今天的日子!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有朝一日我也有块田,一亩几分地都好,就好好侍候着,该种禾时候种禾,该种花生时候种花生,没想到解放后真的有了自己的地!”

  男人哈哈大笑。安和伯一说起他的过去总是没完没了的,谁都知道他三岁死了阿爸,四岁死了阿妈,五岁就给地主大瓢放牛打猪草,后来给他做长工,就包吃饭和衣服,手头上没有捏过一分闲钱。

  地主大瓢的小儿子平宗也有坐在席上,面红耳赤。

  我依旧坐小孩桌。有木耳炒肉片、虾仁蒸蛋羹、煎豆腐、焖猪大肠、腐竹炒粉丝、红烧五花肉、炒藕片、焖慈菇,还有一大盆中午剩下的菜脚,鱼啊鸡啊什么的混在一起。

  大家说说笑笑正起劲,远远的跌跌撞撞奔来一个人影:“阿宽阿宽,不好了!”

  阿宽伯站起来一连串的骂:“你个杀千刀死不去的,眼睛生在肚脐,嘴巴生在**眼啊,话都不会说一句!没见今天是银瓶的大好日子吗?”

  其他人轰的一声笑成一团:“阿宽,你打人有水平,骂人也骂得有水平!”

  阿宽奶停在一旁,按着胸口喘粗气。

  “你个死女人,打得你少是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你老子喝酒!”阿宽伯骂道。

  村长进文劝道:“阿宽叔,别急,别急,有什么事情问清楚再说,等阿宽嫂喘口气啊。”

  阿宽伯果然不敢再骂,拿眼睛不住的瞪阿宽奶。

  阿宽奶说:“秀芝跑了。”

  “那不知羞耻的烂货跑了?你个死女人,偷偷给她开门了是不是?我锤死你送棺材!”阿宽伯一拳朝阿宽奶砸过去。

  阿宽奶躲都不敢躲,老老实实挨了一拳,哎呀都不敢叫一声。

  “老三,你这是做什么呢?一个大男人,大庭广众之下打老婆,成何体统!”安和伯喝止。

  阿宽伯老老实实站着:“我把房门加了三条铁链三把锁的,不是这个臭女人帮她开的房门,谁帮她开!”

  “真不是我,锁的钥匙你又没眼给过我,我怎么帮她开的门啊?我又不是孙悟空!”阿宽奶颤抖着说,咝咝吸着冷气,用手按着腰眼。

  “你是孙悟空我还如来佛呢!”阿宽伯掏掏腰间,拉出一大串钥匙,数了数:“没错,钥匙是还在我这里,她怎么逃跑的?上房揭瓦还是挖地洞?房间里什么我都不给她留了,就一张床,她怎么跑的?”

  安和伯转头问阿宽奶:“秀芝怎么跑的?”

  “挖洞,她把窗户挖掉了,从窗洞钻了出来。”

  “不可能,什么都没有了,她怎么挖!”阿宽伯蹦起来,黝黑黝黑的脸像个恶魔一样。

  “你今天什么时候见过秀芝?”安和伯问阿宽奶。

  “我今天早上不到五点就来这里帮忙了,一直没有回去,就下午四点多五点的时候我回去喂鸡喂猪还听到她在房间里有动静,那时还在。窗户那时候靠了一捆木柴,我没有注意窗户有没有。”阿宽奶说。

  “那跑不远,我们村就三条路,一条过江,一条从大坡去公社,一条去上塘背,现在去追,可能还来得及!”安和伯说,转头叫:“我们男人分成四队,就按村里的小队分,小队长带队,一队去江边,一队去大坡,一队去上塘背,一队在村子里搜索,拿好手电筒或者火把,都见人就问,把秀芝抓回来,不是她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我们村有我们村的规矩!阿生,你家里的狗最通人性,带来跟着阿宽回家,闻闻秀芝的衣服,看看往哪里去,进武你们几个跟着去。”

  男人们答应一声,一下子跑掉了。

  “你们几个去煮饭,再把剩下的三笼鸡都宰了煮熟,他们等等回来肯定饿得不行,顺便煮锅姜汤,天寒地冻的。”安和伯吩咐完他们家里的女人,也跟着往阿宽伯家里去了。

  女人和孩子有些也跟着跑去看热闹,有些继续尽情吃喝,反正男人们都不在,不用做礼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几个馋嘴的妇人还跑到原来男人的席上去夹猪大肠、五花肉什么的。

  “阿宽婶,你身上还痛不?”进武二嫂走过来问阿宽奶。

  她摇摇头,愣了愣,又点点头。

  “阿宽叔不在,你也别怕,进来我给你揉揉药酒,一会儿就好。”进武二嫂拉着她的手。

  阿宽奶感激地笑笑:“你别费心,都惯了的。”

  她要回家去,进武二嫂硬把她拉到席上,让她吃饱再回去。

  透过树林,远远看到一条火把组成的长龙游过田野,蜿蜒往大坡那里游过去了,还听到依稀的喊声。

  他们抓不到秀芝姐的。

  全村,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

  我为这个秘密激动着,手脚都不住颤抖,连桌上的食物都不再那么开口了。哈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可是我不打算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连大姐也不。秀芝姐说的,不可以对任何人说,阿妈也不可以,要不她会死的,我不想秀芝姐死。

  中午我不想听银瓶的哭嫁歌,从安和伯家里走出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又不想回家,就往村口的大榕树走去。运气好的话,疯子不在树上躺着,我就可以爬上那个三丫杈躺着睡觉。说起来,好像好久好久没有看过疯子了,也没有听村里谁提起过,难不成他也去计划了?

  一个穿着不是蓝色中山装的年轻男子在榕树底下不住张望,不时又走来走去,旁边停着一架自行车。

  一见到我,他立刻迎了上来:“小弟,你知道秀芝家在哪里吗?”

  “秀芝姐?给阿宽伯锁在双轮车里,用铁链锁着。”我答,走到树下,双手抓住垂下来的长长气根一荡,跃上榕树。

  “小弟,我听镇上的人说了,我是、我是秀芝的——同学,你可以带我去她家吗?”他看着我。

  我喜欢他,他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不叫我傻仔叫我小弟。

  “我不敢,我怕阿宽伯,他打人可痛啦。”想起阿宽伯那副模样,心就砰砰跳起来,按都按不住。

  “听说你们村安和嫁孙女,我特意过来的。”他低声说。

  “你都知道,还问我,你自己去找秀芝姐,我睡觉。”我闭上眼睛。

  “小弟,我是听镇上人说安和嫁孙女,我又没有来过你们村,怎么知道秀芝家在哪里呢?”

  “你不是来了吗?”我笑。

  “小弟,我不跟你玩笑,你乖,好好带我去秀芝家,你也不想她一直锁在家里吧?”他说。

  秀芝姐一直锁在家里?自从阿宽伯用双轮车拉她回来后,是一直绑在家里的,起先两天手手脚脚都绑着锁在床边,后来要吃饭拉屎拉尿才松开了手脚,房门还是锁着。大姐有去偷看过,据说好像女疯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唱的,有时候也在窗户边看看人。

  我把那个男子领到秀芝姐家。院门虚拴着,一拉就开了。进去,他马上又把院门拉上。

  “秀芝姐,秀芝姐!”我喊,“我来看看你!”她一向对我不错,会掏出干干净净的手绢给我抹鼻涕,还给过我一块圆圆的饼干。

  “是傻仔啊,银瓶今日嫁,请全村,你没有去吃饭吗?”秀芝姐在房间里说。

  那个男子脸一下子白了,咕噜一句:“傻仔?”

  “我吃过饭了,带了人客来看你。”我笑。

  “人客?我这样还有什么人客?”秀芝姐从窗户探出头来,一下子惊叫:“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安和嫁孙女请全村就来了,我救你走,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婚姻法规定,满20岁就可以就结婚的,你今年都二十一了,跟我走吧!”男子跑到窗边,看着秀芝姐。

  “你不怕我爸打断你的腿?”秀芝姐的泪水哗啦哗啦地流,“这些天,你一下就瘦了。”

  “你瘦得更多,难为你了。我们走。”男子说。

  “阿宽伯锁了房门,她出不来的。”我笑。

  “可以出来的,有拿刀来挖,将窗户周围的土砖挖了,我卸开窗户出来。你去院门左边的围墙下,那里有刀。”秀芝姐说。

  挖了好一阵子,男子满头大汗,停下来吹吹手,他的手都红了。我也凑过去帮他吹气。

  “你不惯做这样的活,你递刀进来,我来挖。”秀芝姐说,男子把刀低了进去。

  秀芝姐不断地挖,男子笑着,陪她说话。

  我靠在墙边,慢慢坐下,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

  “傻仔,傻仔。”有人捅我。

  我睁开眼睛。

  是秀芝姐,她身上有些酸臭。她出来了,急急跟我说:“我走了,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见过我,要不我会死的,你也会给我阿爸打死。”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阿妈也不能说吗?”

  秀芝姐摇摇头:“不要,谁都不要说。我走了,以后回来给你饼干吃。”

  她把窗户又安回去,抱了一大捆树枝靠在墙边:“我走了哦。”

  那个男子骑车载着她很快走了。

  我伸头去看她的房间,里面有些黑乎乎的。我把窗户移开一半,钻了进去,又把窗户拉回来。里面很臭,有屎和尿的味道。可是我藏在里面,却很得意,要是他们发现我变成了秀芝姐,或者秀芝姐变成我,肯定吓一跳的。我慢慢地在床上躺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给人吵醒了。“秀芝,秀芝!”有人在院门外面喊。我吓了一大跳,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最后藏在床底下。

  是阿宽奶,她唠唠叨叨说了好些话就去喂猪了,左右不过是叫秀芝姐要听阿宽伯的话找个好人家之类的,很快她又走了。

  她不知道房间里的是我。

  其他人也不知道。

  吵吵嚷嚷了老半天,手电筒和火把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没有找到秀芝姐。男人们喝酒、喝姜汤、吃饭。

  阿宽伯没有喝酒,没有吃饭,没有骂人,坐在地上,梦游似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从此就当没有了这个女儿吧,当没有生过。”安和伯跟阿宽伯说。

  “当?可以当吗?明明已经生她养她这么大了。”阿宽伯苦笑。

  “她走就走了,她都不当你是阿爸,你何必还记挂着她?”阿宽奶走过来说。

  阿宽伯跳起来,啪的就给了她脸上甩了一掌,还想再打时给旁边的人抱住了。

  阿宽奶大哭起来。

  阿宽伯给人抱住肩膀,跳着脚,怒不可竭:“都怪你,养个鸡还能生蛋呢,养你十几年屁都不放一个!要是你多生一个出来,我就不用只指望那个死妹丁给我收尸了!这下可好,病了死了都没人理,死在哪里就哪里,流脓生蛆熏死人了才有别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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