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孝顺,待你娘如此尽心竭力,你娘肯定很欣慰……”
直到早上,他耳边仍会不由自主地回响起她昨晚上说的话,她这样说的时候,手里捧着那个他托人仔细修补好的娃娃,开心而又感激。
回来后,他在那间弥散了药味的房门外踟躇了许久,却终究不愿、也不敢独自一人推门进去。
那么久了,他似乎已经开始习惯只在梦里回想,回想那个从小在他眼里便是笑靥如花、温柔大方的女子。
所以,他只能在心里苦笑:小叶子,那是你娘,却不是我娘……
早起后,看到窗外积了厚厚的雪,忍不住又跑去那个房间。
她怕冷,每年一下雪,她都会命人在房里放上一个大火盆,里面的火炭烧得红红的,隐隐透着炽烈的光热。她还有一个暖手的小炉子,十分可爱,她整个冬天都离不开,可却因为当时还十一岁的他不慎被烫伤了,她就再也不用暖手的小炉子了……
他想得心里隐隐难受,真想很干脆地冲到房里,抱着那个常常昏睡着的人大哭一场!
可是,习惯真是可怕。
就像她习惯了再冷的冬天也不用小手炉一样,他竟然也习惯了,习惯在她面前,淡淡地说话,淡淡地做事,淡淡地用同样淡淡的表情对她。
所以想了许多,他终究抬脚离开了那个房间的门口,悄悄地赚就像天没亮时悄悄地来一样。
走到长廊上,忽然就看见了叶三三。
她怔在一面花墙下,垂着头,背影零落得让他有些心疼难过。
昨晚上,应该又是让她生气了罢?
他苦笑,每次牵扯到和他娘有关的人和话,他总想着发泄或是逃避,结果,自己生气,也让别人生气。
想了想,他还是走上前去,唤道:“叶三三?你怎么在这里?”
她楞楞地回头,还来不及擦掉眼里忍不住掉落的泪水。
他一怔,柔声道:“你怎么了?”
她看着他,心里忽然就更难过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却不明白到底是因为自己的难过而流泪,还是因为他的难过而流泪。
“怎么越叫越哭呢?”他有些急了,走近了些道,“到底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她狼狈地拭泪,忽然想起自从认识他以来,一路上也不知在他面前哭过几次了,想想真是很惭愧,他肯定觉得叶三三是个好哭鬼!
于是她重重抹去眼泪,抬眼笑道:“日光太刺眼了,而且,刚才眼里又掉进了一粒沙子,硌得难受。”
“日光?沙子?”他怀疑地看她,可终于还是笑笑。
两个人就一直沉默,在长长的雕花回廊,积雪渐渐融化,阳光晒得回廊边的常青树愈加挺直茂立。
“你……”两个人忽然同时开口,怔了怔又同时道,“我……”
于是两人又一起沉默。
他笑笑道:“还是你先说吧。”
她点点头道:“我想去看看夕颜姑娘,你要一起去吗?”
“好,一起去。”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她大概在我娘的房里。”
“那……我可不可以顺便看看你娘?”
他微微一怔,终是点头。
花夕颜睡在房间的侧室,他和她都去看了她一眼,稍有倦色,但睡得还是安稳的。姚大夫说她因为治疗过于劳累,所以需要多休息。
容王妃的房间在王府最朝阳的一面,可再充沛的阳光,终究掩盖不了她脸上的苍白之色。
“其实昨天服药后,王妃的情形已是好了许多。”姚大夫轻声道,“早上她还醒了一会儿,看着窗外说小王爷您来了,也许是王妃太想念小王爷了罢。”
他心里轻轻地痛了一下,淡淡道:“是么?或许吧。”
从花夕颜的房间出来后,他又开始变得冷冷淡淡,明明在他母亲的房里,屏风后的榻上躺着的是他生病的母亲,可他却一脸的淡漠,仿佛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虽然明知他为何如此,叶三三心里还是有些气恼,只有自己轻轻走入屏风里面,轻轻坐在榻沿,看那个让李悠然又爱又恨的人。
躺在榻上的容王妃……看上去还很年轻吧。
她有一张平和安详的脸,站起坐直的话,应该是个仪态端庄的女子。
她的眉毛弯弯的,宛如淡淡的远山,鼻梁很挺,嘴唇不是很薄,浑厚莹润,仿佛一笑便会轻轻地抿起。
叶三三一看就喜欢了,阿爹说,娘的嘴唇不厚也不薄,太厚了木讷,太薄了则尖刻,而她的嘴唇和娘的一样,都是很温和的人的模样,看上去,就觉得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她再仔细地端详,看着看着忽然就轻轻笑了。
这张脸,她觉得很面熟呢,细想之下,才想到李悠然。那日在井下,他大概是昏睡过去了,怎么也推不醒,她就静静地看了一会他睡着的样子,也是这般的宁静。不过,李悠然的嘴唇好象更薄些,怪不得他那个人,牙尖嘴利的,说话老是要刻薄人!……
她正想得入神,忽然感到面前的人眼睛慢慢睁开了,有些疑惑地盯着她看。
“呃……王妃您醒了?”她赶紧站好,有些紧张地说道,“要、要不要叫姚大夫进来?”
“不用。”容王妃的声音很低,“你过来坐下吧。”
她嗫嚅道:“我……可以吗?”
容王妃点头微笑:“怎么不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三三,叶三三。”
“原来你就是三三啊。”容王妃笑得很高兴,“我听夕颜说,一路上多亏有你照顾她和璟儿。”
她疑惑道:“璟儿?”
“哦,我忘了说了,璟儿就是悠然啊,李宫璟,字悠然,你们大概都不知道吧。”
她笑笑:“他都自称李悠然,好象特别喜欢这个名字呢。”
“那是有原因的。”容王妃笑道,“璟儿原本字流采,有一日我读到陶渊明的《饮酒》,里面有一句便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说这‘悠然见南山’中,‘悠然’二字最好了,做人也应悠然些,不要被尘世的太多所牵绊。于是我便戏称说,璟儿改名字好了,就叫李悠然罢,他竟也高兴得很,对王府里的人都说自己的名字改了,改为李悠然了……”
她笑:“李……小王爷小时侯真可爱,他很喜欢您给他的东西罢。”
“他从小身子不好,我都是带在身边的,大了才慢慢远了些。这孩子向来最懂事最孝顺……”容王妃眼睛弯起如弦月,仿佛回忆着最美好的往事,又道,“早上我还看到他在门外不进来呢,这孩子,大概是怕吵着我……不知他现在在不在呢?”
说罢,她勉强抬头想往屏风外侧看去。
叶三三赶紧扶住她,想了想,轻轻道:“他刚才来过,见您睡着便走了。他说,他待会儿再来看您。”
容王妃说了会儿话后,好象又疲倦得很,便昏昏睡过去了。
叶三三出来时,没在屋内见到李悠然,出门才看到,他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刚才……真的一点都不想进去看看吗?”
“三三……”他抬眼看她,眼里一阵深邃,又一阵迷惘,“……我不知道。”
她很想告诉他,其实你娘最疼爱的,应该就是你,她在病中都夸着你,可你却没想着去真正了解她。
可她终究没有说,那个侍女阿碧或者是那个睿王说得对,当局者的迷,还是应该由他自己去看清。这样的话,他们或许可以接受得更好。
走出花园后,忽然迎面飘来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有淡淡的字迹。
叶三三远远看过去,看到早上的阿碧和小四正在手忙脚乱地捡着被风吹跑的纸笺。
她笑笑跑过去:“阿碧小四,我来帮你们好不好?”
阿碧诧异地抬头:“叶镖师?这怎么可以呢?你是王府的客人啊。”
小四则奇怪地嘀咕:“怪了,我又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叫小四?”
“反正我现在很闲,只是帮个忙而已嘛!”叶三三笑道,然后也弯下身子去捡。
“数数看,有没有捡齐?”叶三三递给阿碧一大沓泛黄的纸笺道,“怎么都被风吹了呢?”
“不是的。是昨晚上的雪太大,压塌了库房一角,结果雪水都渗了进去,好多东西都湿了,总管让我们拿出来晒的。”小四嘴快就接上了,“有一箱放的都是王妃的书和记事簿,好多都濡湿得厉害,我和阿碧姐姐就想着拆开一张一张晒,谁想到忽然一阵大风,就全吹散了!”
“原来是这样的呀。”叶三三笑,“反正风一吹太阳一晒,也都干得差不多了,我帮你们把这些纸笺整理好吧。”
阿碧感激道:“那就要麻烦叶镖师了。”
“没事的。”叶三三已经开始低头整理了,“你们王妃很喜欢记东西呢,记了这么多,密密麻麻的。”
“是啊。”阿碧的手也没停下,和小四搬出樟木箱子来晒,“王妃出身书香门第,聪颖非常,我们都很敬佩她的。”
“对,我也很喜欢她。”三三说道,忽然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拿起一张纸笺细看,“这些是什么呢?怎么那么奇怪?”
她看了一张又一张,越看脸色越是凝重,忽然匆匆说了一句“这纸笺借我一下”,便快速跑了出去。
她匆匆跑到花园里,幸好看到李悠然还在。
“我本来不想管的,我知道应该由你自己去解决……”她跑得有些气喘,抑或是因为激动,“可我觉得,至少你应该看看这个!”
他还有些错愕地看她,她却把一大沓的黄纸笺“啪”地一声重重放到了凉亭的石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