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病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他全身的神经似乎都在挣扎叫嚣,却也抵不过心口的剧痛。他只觉得从未有这样的伤心难过,可偏偏哭不出半滴眼泪。
他蜷缩在床榻上,静静抽搐。夜幕垂下,他也不点灯,任凭黑暗的包围。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石板小径响起了急冲冲的脚步声。“砰”的一声,赵楚气咻咻地推门进来。他草草点了烛火,胡乱地打开包袱,口中骂骂咧咧:“荒唐!荒唐!什么灾星!什么天罚!和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
“爹……”
微弱的声音传来,赵楚这才发现躲在角落里的赵无病,烛光照亮了他惨白的小脸。
“无病!怎么了?身体又疼了?”赵楚担心地上前,略略把了把脉,翻出药丸手忙脚乱地喂儿子服下,然后把他抱在怀里,为他按揉胸口。
赵无病贪恋着父亲温暖的怀抱,神思却依旧在溪边的记忆中徘徊。他迷茫地轻声说道:“爹爹……我遇到大牛了。他生我的气,他说村子里的人都病了,还有小二、彩儿……爹爹,是我害了他们吗?我真的是灾星吗?那我会不会也害了爹……”
赵楚猛地抱紧他,止住了他未完的话语。“别瞎想。你是我的儿子,不是什么灾星!你从未进过赵家村,他们生病跟你无关……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他忽然起身,从包袱里翻出几味草药,抓过桌上一捆古旧的竹简,粗鲁地拉开,借着烛火比照竹简上的文符。他急促地说:“这几味药没有错,就是起效慢。我医好了疫病,他们就会相信你不是灾星!只要给我时间!只要给我时间——”
“啪哒”声响,赵楚蓦然扔下医书。烛光忽明忽暗地投在他的脸上,反射着深深的愤懑与无奈。“他们信天不信人呐……”他颓然长叹。
“爹爹……”赵无病支撑起身体,不安地唤他。
“躲了十多年,应该已经没人记得我了……”赵楚喃喃自语。忽然他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走到床前,扶着儿子瘦弱的双肩,柔声道:“无病,我们离开这里可好?”
小男孩想起了大牛的背影。他已没有了朋友,只有父亲了。“爹爹去哪儿,无病就去哪儿。”他回答。
“好。现在村里人不会让我们赚等爹医好了他们的病,我们立刻就离开。”赵楚想了想,宽慰道:“我们可以找个更好的地方,没人会欺负你,你还可以有很多新伙伴……”
赵无病不由得沉浸在父亲描绘的向往中,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赵楚殚精竭虑地为赵家村人医治疫病,在他看来终于逐渐有了成效。除了几位病入膏肓的,大部分患者病势已然稳定下来,疫情也没有再扩散。以他的经验,只要再需几日,这些人就能显露明显起色了。
只是长久的弦一旦松动,赵楚忽然觉得疲惫异常。连日劳过度心神损耗之下,他终究支持不住地病倒了。虽然及早做了预防并未染上疫症,但这病也是来势汹汹。
所幸赵无病已懂些药理,照着父亲清醒时给自己开的方子配了药煎熬成汤,按时喂服,里里外外地伺候。
赵楚虽病得有些浑浑噩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也知道是儿子在细心照料自己的病体。有时候醒来,隔着窗户看到年幼的儿子在院子里学着大人样忙忙碌碌的身影,既是欣慰又是心酸。
赵无病年纪小,照顾生病的父亲多少有些吃力。但他虽然疲累,却不以为苦。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在赵无病简单的世界里,父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支起了他的整片天空。
现在最让他苦恼的是药材的短缺。以往父亲在山上采摘的药草大部分都用去治疗村人的疫症了,其中有一种正是给父亲治病的方子里急需的。为今之计,只能他冒险上山再采些回来。
当然这还得瞒着父亲。虽然他也曾跟着学采药,但山林间毕竟地形复杂,隐藏着不少危险因素,因此父亲从不允许他独自前往。
打定了主意,赵无病等到夜深人静,赵楚服的药起了效睡得最沉之时,偷偷摸摸地溜下床榻。为了避免被发现,他还把衣服团了团,塞进自己的被窝中做出自己身形的假象,这才背起小竹篓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幸好绵延数日的阴霾已经散去,今晚月朗星稀,照明了山路。
赵无病凭着记忆往山里寻去,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碎石荆棘不知在他身上划了多少血痕。他一声不吭,浑不在意,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采了药回去,父亲的病就会见好。
历尽艰险,赵无病终于在近山顶的一处林地找到了药草。他忙不迭地伸手,一根根摘入竹篓,全然不顾植株上的细小倒刺在手指上扎出滴滴血珠。
忙活了许久,药草装满了大半篓筐。赵无病算算这些数量该足够父亲用药了,便负着竹篓匆匆下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是夜晚。即便赵无病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还是不可避免地摔了好几次,衣服被划得破破烂烂,手臂和双腿都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血口子。小男孩咬着牙,一遍一遍地想着父亲,以克制心头的恐惧。眼看就要到山腰了,不料腿一软脚底一滑,小小的身子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直到被一块的山石挡住才险险止了下滑之势。
赵无病瘫在那里,急剧地喘息,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他咬着唇咽下全身酸痛的□□,支着山石就要爬起身。
当他隔着山石向下张望时,蓦然间如坠冰窑。
深沉的夜色下,不远处的小木屋淹没在一片翻腾的焰火之中。它的四周围着百来张陌生的脸孔。火光下,无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的表情都那样的肃穆,仿佛正在举行一场古老而庄严的祭典。
等到终于确定屋中人未从火场逃出,为首的老人才沉缓地开口:“好了,回去吧。去了灾星,疫灾必能自解。”
“我早说烧了他最好。那赵神医给我家申儿吃了那么多天的药,还不都没用?”旁边一位妇人嘀咕,瞥见老人的目光,顿时收声。
“可惜了赵神医。”老人喟叹一声,“罢了,回头在祠堂里给他安个牌位,以告后人。”
他身后的两个汉子应诺,随后恭敬地扶着他向山下行去。
众人紧随其后。但见夜幕中,点点火把的焰光整齐地排列着,蜿蜒而下。
赵无病在他们离去的队伍中认出了大牛的背影。他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指甲在脸上无意识地掐出了血印。
有好一会儿,他看着听着,灵魂却仿佛茫然地游离于外。
火越烧越旺,撕裂了黑暗的夜空。
他如同梦游似地走向火场。那里燃烧的是他十一年的记忆,以及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
他若无所觉地向熊熊的烈火靠近,的气息似乎融化了身体上覆盖的坚冰。这一刻,那吞噬一切的火焰让他觉得如同父亲的怀抱一般温暖。
火光照耀在他脸上,瞬间染成了灿烂的笑靥。
他伸出双手,无比快乐地说:“爹爹去哪儿,无病就去哪儿。”
然后,赵无病一头扎进了烈火之中。
此后二日,赵家村染疫者相继好转。
村人额手称庆,感念天恩。
编号:一九六。
姓名:赵无病。
死亡原因:火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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