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天把最后一口面汤嗖噜进嘴，咕哝赞道：“好吃，流汗。”
他的手在脑门上比绕两下。
他的额际生出细微的汗珠，汗珠和瓷碗上挂着的油珠，一个清，一个亮。高行天酣畅的面上却同时挂着这两种表情。
一种清亮的酣畅。
人喜人夸，厨师却更喜食客的吃相。
——行动的表达往往先于语言，真实过语言。
尤量感已经喜欢上高行天的吃相，“一桶杀手”尤量感望着用手在脑门比划的人，懂得了高行天的意思，于是他问，“你不再流汗是在什么时候？？”
高行天想了想道：“是杀风不免之后。”
杀手的问话，只有杀手才懂。
尤量感道：“水路的好手极多，风不免是南疆总领，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杀了他的确可以名动天下，处乱不惊。”
“那一次潜伏太久，身体因僵硬而紧张，一刀之下风不免还有余力还击。肋下被他‘犁云手’所伤，伤口足足流了三天的血。”陆无归在催，高行天站起身来喃喃道：“从此我尽量少流汗，血流多了人就会懂得控制自己。”
尤量感道：“你现在能随时保持冷静？”
“只是不流汗了，但也是大多时候而已。有时想到某些人、某些事，心中都流了汗。”
尤量感饶有兴致的问道：“譬如？”
“杀司马！”
尤量感一震，高行天、陆无归已经出了店门。
——杀司马，刺杀司马穷途！
尤量感是杀手小镇的老一辈开拓者，杀司马这种话他许久没听到了。现在镇中的杀手听到“司马穷途”四字就会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杀手丧胆最为可悲。
有些事情希望渺茫，也的确要承认自身的失败。但如果连想都不敢想，无异于一拜涂地。
——杀司马呵，杀司马！
尤量感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不再做这个梦的呢？
高行天、陆无归出了“尤记面馆”直奔铁匠铺。
陆无归坚持要买刀。
高行天一脸轻松，毫无所谓。好像丢了“五sè”，天下无刀，再没有什么能让他看得上眼。
陆无归再次提点：“见过‘蚁王’，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场杀戮，就算你有刀，最后也会砍到卷刃，这次的‘试炼’非同小可绝无假作。”
“你怀疑王不破的话？”
“白追与霍离生绝无可能联手推荐，王不破这样说，是还不了解我们三人已经闹到了什么地步。”
“蚁窝的铁律是：蚁窝之内不可相残。你们三人在窝外呢，就没有斗过？”
陆无归道：“在窝外也不曾动手。相处rì久，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任意两人相争，都是渔人得利。”
高行天道：“郎永绝不是他们举荐，王不破又是替谁传的话？”
陆无归不答反问：“对上郎永绝，你有几分把握？”
“生死？”
“不错。”
“活下来的人才能加入蚁窝，这就是试炼？”
高行天领悟的很快。
陆无归在等他的答案。
高行天道：“你对上白追抑或霍离生又有几分把握？”
陆无归笑了，“是我多虑了。”
生死不是空谈。
高行天认为这里根本买不到他要的刀。
陆无归立刻道：“那是金家的铺子。”
高行天听了这话才同意去看看。其中那个好奇心占了多半，金家的兵器机关天下第一，“蚂蚁窝”有金家的店铺这太稀奇了。
小镇没有高过二层的建筑，江湖盛传“蚂蚁窝”的深度都在地下。小镇的经营数代，地下工事纵横，四通八达比真正的蚁窝不遑多让。
高行天脚踩踏实的青石小路，脑子里是想不到这些的，“蚂蚁窝”的历史也太短了。他只见矮矮的房屋衬得苍天很高，已是深冬放眼望去都是寒冷的sè调。连本该热火朝天的铁匠铺也熄了火，只有一个年方弱冠的公子耷拉着脑袋坐在门口，身体倾斜，看来就像是一条陈旧的对联在风中歪斜。
“这就是金家的店铺？连个打铁的都没有。”高行天不是失望而是不信。
陆无归笑道：“有名气的都不能看表面。打铁的没有，掌柜的却在这。”
高行天指着那垂头丧气的小公子，道：“这是掌柜？”
陆无归点点头，叫道：“金公子，陆某来了。”
金公子一摇冠带，也不抬头，闷声道：“刀不是托人送给你了么。”他像是活在寒冬的杨柳，生气全无。
“那刀人家看不上眼，所以再来麻烦你一次。”
金公子一怒抬头，骂道：“是谁？妈的，竟然看不起我打的刀！”他绝不容许有人看不起金家人的手艺。
陆无归向高行天笑笑，他对金公子突变的态度习以为常，陆无归反向金公子一揖。
金公子骑在一条板凳上，此时一跳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陆无归疑道：“你，你，你……”他连道三个“你”，连退三大步，“你没事你拜我做什么，你这样准没有好事，我告诉你，我现在可不欠你。”他嘴上强硬，动作却慌张，他离家出走分文未带，一直都是陆无归周济着他大手大脚的开销。
陆无归语气柔和道：“寒窗兄，你即使欠我，那些旧账也从此一笔勾销。”
金公子金寒窗眨眨眼，摇头道：“不对，不对。”
“这有些银两，公子拿去先用。”陆无归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递上前来。
债主上门不要钱，反送钱。
金寒窗“哇呀”一声，不接陆无归的银票，叫道：“你有什么事情快说，要急死我啊！是我家里的事情？”
陆无归挠挠头，“你家里是有事，但我首先要跟你说的并不是这个。”
金寒窗皱眉道：“那是何事？”
陆无归歉然道：“我把盒子弄丢了。”
此话一出，金寒窗立刻呆住了，他的面sè由木然变为铁青，一转身就进了屋子。他转变突兀，说他喜怒无常吧，倒也不是，顶多像个孩子在撒气。
铺子的木门被“咣铛”一甩，震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