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独凉 第一章 月下琉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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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树银花,月色灯山。

  琉璃台高十二丈,尸城中最高的一处了,其下四方,三面都是陡峭光滑的绝壁,只有与宫内城墙相接的一面有石梯可上,但台顶上却是个平阔的圆台。此时台上清辉如练,月色映得冰凉的石板微微泛碧。

  玉壶更漏,声声滴滴,站在此处回望一片灯火的宫掖,却反而显出了几分悄寂。

  “大姐已经到桓家了?”台上的少年约莫十二岁的年纪,身形瘦消,眉目清秀,着一身盘领窄袖的绯色绢袍,腰上系着金鱼袋,看上去便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儿郎。唯有头上束着金丝翼善冠,折角上饰了二龙戏珠,显出了他并不寻常的身份。

  “回陛下,”一旁的中黄门汪荣道,“新安公主酉时即已出宫,这会应是在桓家见过老公爷了。”

  皇帝微微一怔,“桓老公爷的病情好些了吗?”

  “今日驸马爷入宫的时候,回禀娘娘道,老公爷用了太后赐的金丝梗米粥,今日精神倒还好,午后还与家人说笑了会儿,说是今日公主下降,又是长孙女及笄,倒是双喜临门。”

  皇帝不置可否,只问道,“娘怎么说?”汪荣面上露出一丝难堪,低声道,“驸马爷入宫,并不是慈寿宫的太后娘娘见的,而是东边永安宫的太妃娘娘……”

  如今宫内有一位太后和一位太妃,慈寿宫的褚太后乃是康帝皇后,她年轻而寡,辅佐儿子穆帝十七年,谁知穆帝年轻病亡,康帝一支再无后人,她只能立康帝的侄儿为帝。大侄儿哀帝四年便病故了,又无后嗣,便立哀帝的弟弟司马奕,可好景不长,南郡公桓温又废了司马奕,这下连明帝一脉都绝后无人了,桓温便找来了元帝幼子司马昱继位。这时褚太后的地位很是尴尬,她名为太后,可若论玉牒谱序,还要管司马昱叫声“堂叔”。司马昱亦是郁郁寡欢,不愿做这傀儡皇帝,继位一年便病亡。留下了太子司马曜继位,便为今上。

  屈指算来,褚太后自入宫至今,历经六帝,垂帘临朝也有三十二年。宫内为了区别她和今上的生母李太妃,便以东西二宫称呼。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公主出降这样的大事自然该是由褚太后出面办的。皇帝虽然继位已久,但到底年轻,少年人一喜一怒俱在面上,怎能瞒得过汪荣这样的老黄门,他心知眼前这位道理虽然想得明白,但心里大抵是不痛快的,毕竟只有永安宫的那位李太妃,才是今上的生身娘。

  皇帝默然一瞬,忽然异想天开道,“朕要到乌衣巷去一趟。”

  汪荣一时错愕,“陛下!”

  他二人站在高台正中,夜凉风寒,两人语声又低,几是悄不可闻。不远处的砖墙爆站了一列护卫,皆是黑甲黑胄,几乎与夜幕同色,只有有心人才能从那甲胄的隙间瞧见一点寒芒银光。为首的羽林军仆射王恭,耳力何等聪敏,当下便躬身谏道,“陛下,如今宫门下钥,出宫何费周章。”

  汪荣亦道,“陛下,下钥出宫须得有慈寿宫的手谕。”

  左一句慈寿宫,右一句慈寿宫,终是触怒了这位皇帝的少年心性,他呵斥道,“慈寿宫太后今日朝会有言,过两年便要还政于朕。如今朕已快亲政了,这点小事还做不得主?”汪荣慌忙跪下,“老奴不敢。”皇帝的目光又瞥向王恭,“你呢?”

  王恭只觉如芒在刺,他出身世家,祖、父皆有功勋。父亲把他送到西征军帐下做了期门郎,也算积年有些战功,如今战事平定,他奉旨调任宫中,领这羽林军仆射的鱼符还不到两个月,今日却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事。过去从军时,将士们只知南郡公,哪知这深宫中乳臭未干的少年天子,未想到这少年皇帝一怒,竟让人胆战心惊。皇帝冷哼一声,却向王恭伸出手。王恭错愕片刻,随即明白这少年皇帝的意思,他还想诤谏,冷不防听汪荣从旁小声道,“王仆射不要命了?”王恭无奈,只能从怀中摸出半只铜鱼符。

  出宫需用鱼符,这是自建武年间元帝初定建康时便定下的宫规,一对铜鱼符,守城卫尉一只,羽林军仆射一只,只有双鱼符合上,才能开得了宫门。

  “今晚的事,半点风声不能走漏,”少年皇帝接过鱼符,面上流露出一丝雀跃,此时方能见到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可他很快收敛了表情,装作大人的样子,拂了拂衣袖厉声道,“谁都不要跟着。”说罢径自走了。

  王恭望着皇帝的背影,迟疑道,“要不要派人跟着?”

  “陛下说不让人跟,你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违背圣意?”汪荣面孔,瞪了他一眼,全无适才的唯诺神情,忽道,“我劝王仆射还是想想脖子上的脑袋是否生的太过安稳了。”王恭本就是有勇无谋之人,被他一吓,惊得背上汗都下来了,“还请汪常侍赐教。”汪荣目中闪过一丝狡黠,嘴角向东边慈寿宫方向努了努。王恭随即会意,连连拱手,“多谢常侍教我。”汪荣轻哂一声,“嘿,这算什么,您的族兄王献之大人贵为太子詹事,深得圣心。都说打虎亲兄弟,嘿嘿,日后在御前伺候,还怕不能平步青云?”

  不远处慈寿宫新砌的朱墙上碧瓦齐整,隐隐还能看到未被薄雪覆满的空隙间露出点未干的漆色。此刻庭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从前厅到丹壁下,密密麻麻的尽是铠甲兵士,禁内虽不能持兵刃,也让人瞧着脊上生凉。

  骠骑长史谢朗已在这阶下等了两个时辰了,可慈寿宫正殿的大门紧闭,里面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清早桓家还下了帖子,让他去观礼,可晌午时叔父派人传了个话,让他带人马入宫护卫,他慌慌忙忙的推了酒筵便召集了麾下的宣曲胡骑。临走时妻子郗氏替他整衣时说了句话,“吉日不见兵刃,今日带兵可不吉利。”他当时还斥责了一句“妇人之见”,就惹得他妻子哭啼了半日,他只能匆忙哄了她才出来。

  要知道他岳丈只有两个女儿,却都如花似玉,很有声名。大女婿王献之少年成名,能书善画,不在其父王羲之之下。如今年纪轻轻已贵为太子詹事,圣眷极浓。偏偏谢朗素来是个不读书的,自幼痞赖,父亲管不了他,便让他去桓温军中从军,过了几年刀刃上血的日子,也没挣下多少功名。若不是央了叔父谢安做媒,断是娶不到郗家小女的。他心里存了这点自卑,平日里在妻子面前就矮了三分。

  现在谢朗越想越是不安,他所管辖的宣曲胡骑都是胡人骑兵,隶属南军,平日从不负责宫内卫戍,今日公主下降却被宣入宫中,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偏偏叔父也找不到人影,他奉旨进了宫来,也只能在廊下这么等着。他愈发心焦起来,忽然又想到前几日岳父透了个信,说过了年要给他挪一挪地方,不守着南军的冷板凳坐,难道今夜便是要用他了?他脑中胡思乱想,偏又摸不着门道,好不心焦。

  过了许久,只听“吱呀”一声,那门总算开了条缝,闪出个头戴毡帽的年轻黄门。谢朗忙迎了上去,“沈常侍,太后娘娘怎么说?”沈常侍脸色木然,“太后还在和王大人用晚膳。”

  “哪个王大人?”谢朗心中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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