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我是不告诉他的,但将军倒是知道无妨。”沈常侍故意卖了个关子。谢朗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想起岳父平日里的告诫,赶忙摸出一个金锭塞到那黄门手中。沈常侍捏了捏金锭,感觉满意,不由一笑道,“今日太后请的不是外人,正是您的连襟,太子詹事王大人啊。”
谢朗更是自惭形秽,同娶一对姊妹,姊夫王献之尸里的座上宾,自己却是阶下一个区区卫尉,他便说道,“还请沈常侍行个方便,告知我姊夫一声,我已在此等候良久。”沈常侍目光一闪,“谢长史要问些什么便直说吧。”谢朗面色张惶,双手一拱,悄声道,“请沈常侍进去问个准信,里面——”他用手虚指了指,“是不是改主意了?”
沈常侍面上忽得松弛一笑,声音颇是尖利,“这话我劝谢长史不问也罢。”谢朗寻思着他这闪烁不定的话,却只听他陡然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只对王大人说了一句话,‘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谢朗双眉一耸,追问道,“姊夫怎么说?”
“王大人嘛,”沈常侍与他目光一碰,玩味的拖长声调道,“也只回了一句话——‘国家养士四十年,成败便指今夜。’”
震天的锣鼓响了一整日,到了这个时辰,总算渐渐低消了些。灯烛渐上,灯火便一间间的亮堂起来。后院的墙爆一个少年蹑手蹑脚的从墙头跳了下来,脚踩了踩地上铺的厚实的草堆,仰头向墙上轻声叫道,“陛……主……主上……快下来吧。”那墙上的少年正是从宫里拿了鱼符出来的少年皇帝司马曜,此时底下接应的是平日里陪他练武的小黄门秦敬,两人差不多年纪。皇帝生性好武,最爱摆弄拳脚。宫里的侍卫们哪敢与皇帝过招动手,便找了这小黄门作为替身。
秦敬虽然手脚灵活,但毕竟年龄尚小,宫里羽林郎瞧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谁不与他当真,常常三招两式便让于他。于是皇帝与秦敬两人私下里切磋武艺,自觉纵然比不上王恭、谢朗等军中有名的青年将领,对付普通侍卫还是能以一当十的。但皇帝到底谨慎,像夜探南郡公府这等习武之人怎可错过的有趣事,还是要叫上秦敬一道出来。
此时在墙头上的皇帝微微迟疑,这时候月色昏暗,看着一片黢黑,他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却听地下的秦敬兀自催他,“主上,别怕,这是个草堆。”皇帝面上微微一红,口中道,“谁怕了。”脑海中回忆起平日里王恭他们教的那几招近身格斗的招式,双臂微展,摆了个大鹏展翅的姿式便纵身跃下,秦敬见他姿式娴熟,脱口便叫了个“好”。话音还未落地,却听一旁有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喝道,“是谁在哪里鬼鬼祟祟!”皇帝心里一惊,动作便忘了八分,脚下微软,伴随着秦敬的“哎哟”声,重心失衡,一头向下砸去,秦敬此时不忘忠君之心,赶忙以身相挡,却听极沉重的一声闷响。
皇帝心里暗道不妙,怕是砸着秦敬了,他双手一撑,刚刚站起,随即便觉右脚疼痛难忍,只怕是扭伤了。他不便言明,扶着围栏站直了身子,此时借着一点昏淡的夜色,却见一个女孩儿站在面前,看上去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一身素布衣裙,梳着双髻,看来尚未及笄。瞧着是下人的打扮,左手叉腰,右手却拿一根尺余长的马鞭,微微偏着头,面色乌黑发青,一眼大一眼小,尤为可怖的是额上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从发鬓直到嘴角,乍一看上去如同宫里贴的辟邪恶煞一般,好不吓人,只听这丑面女孩大声喝道,“咳,哪里来的小贼!”
秦敬哼哧哼哧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怒道,“大胆,要不是你乱喊叫,陛……我……我们主仆也不会吃这个亏。”
谁知那丑面女孩瞧也不瞧他,却听空中一声划过一声低响,那鞭子直直的抽在秦敬背上。秦敬痛呼一声,伸手便去抓拿马鞭,口中兀自骂道,“这小泼妇怎这样凶。”却不想这一抓落了个空,秦敬倒是一个踉跄,要不是皇帝从旁扶住,差点又摔倒在地。那丑面女孩听他言语无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鞭子竟像长了眼一样,劈头盖脸的便向秦敬身上招呼。
“哎哟,哎哟。”秦敬连连中鞭,头也来不及抬,赶忙向皇帝身后躲去,口中却不肯吃亏,他看清了那女孩的容貌,叫道,“这小泼妇,生的这样丑怪,真是无盐、东施再世。”
那女孩忽然停手,问道,“无盐,东施是谁?”
秦敬哼道,“就是你祖宗,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本就口舌伶俐,平日里半句亏都吃不得。女孩看他神情,料想不是什么好话,心下恼怒不已,手中马鞭一扬,竟直向皇帝面门袭来,皇帝大惊,慌忙向后仰头,却见那马鞭直直的指着自己的下巴,那女孩没好声气的问道,“你来说,无盐东施是谁。”
皇帝无奈,只得道,“逝时候的两个女子。”女孩呆了一呆,又问道,“她们很凶恶么?”“那倒也不是,”皇帝望了望直指自己面门的马鞭,踟蹰道,“无盐甚至很有贤名,只是……”
“只是什么?”女孩追问道,她心想秦敬绝不会是夸自己。皇帝只得道,“人不该以貌相,这两位女子的心地却是不坏的。”他话音未落,秦敬便大嚷道,“心地善良有什么用,她们相貌丑陋极了,世上的人瞧一眼都觉得恶心”
皇帝暗叫糟糕,突然想起往日里听宫里的小黄门们饶舌,说这天下的女子,上至八十,下至八岁,最恨的便是有人当面骂个“丑”字。那女孩果然勃然大怒,马鞭“刷”的一声又朝秦敬身上招呼去,“你敢说我是丑女。”秦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被她打的东躲西藏,口中却不肯服输,兀自骂道,“又凶又恶的丑八怪!”那女孩愈发生气,怒道,“那你今日就被丑八怪好好教训教训吧!”
皇帝留神瞧去,见这女孩身形灵动,但脚步也仅只是轻便而已,并不似王恭等人那样静如峙岳,看来也只是武艺粗疏的很。秦敬连她都打不过,瞬时间皇帝心里明白了大半,多半是平日里那帮羽林郎让着秦敬,而自己和秦敬也就半斤八两,看来离一等一的高手还相距甚远。皇帝武艺虽低微,但时常和羽林、期门的校尉们切磋观战,眼光并不差,眼见着这女孩一手马鞭舞得出神入化,虽然瞧着唬人,但听着秦敬虽然挨了不少鞭,呼声也不怎么痛处,反倒回骂的声音更大了。皇帝便知这鞭子上没有什么力道,只是舞得花团锦簇,乍一看颇是唬人,细看一会儿倒更像跳舞一般。
见他二人闹得不可开交,皇帝瞧准了一个破绽,伸手抓住了女孩的马鞭,劝解道,“姑娘,这是我的同伴无礼,你宽宏大量,不要见怪。”女孩冷哼一声,喝道,“你也觉得我生得很丑么?”皇帝刚想说话,却听秦敬在旁嚷道,“你要不是丑八怪,天下就没有丑八怪了。不不,你简直不是丑八怪,是丑九怪,丑十怪,丑了十八辈祖宗的怪!”
那女孩动了真怒,再不理皇帝,便向秦敬追去。秦敬回头对皇帝眨了眨眼,口中却叫骂着把这丑面女孩引向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