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独凉 第一章 月下琉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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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心知他是敌不过了,便故意激怒引开那女孩,好让自己脱身。好在这女孩也只是三脚猫似的功夫,两人看来还要纠缠一阵。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脚,却见伤处又肿高不少,每走一步都疼痛钻心。可若夜探乌衣巷这样的有趣事出师不利,刚出门就打退堂鼓似也不妥,他咬了咬牙,分辨灯火方向,一瘸一拐的向院中走去。

  后院最深一处正堂内,用屏风隔出内外两间来,外间里丝乐不绝,皇帝沿窗缝一看,只见几个宫人或笙或琶,轻拢慢捻,琴声切切,盖住了内间里偶尔传来的几声压低的咳嗽声。他一听到这咳嗽声不由心头一震,这声音何等耳熟,正是战功赫赫的南郡公桓温。他向北挪了几步,恰有扇小窗没关严实,透出灯火来。他向内望去,却见内间只摆了一张束腰牙条的弥勒榻,榻旁有个身着白衫的少女手里捧着一个黑釉碗,此时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但也能看出是一位容貌颇俏丽的佳人,只见她眉头微锁,轻声道,“祖父,把药用了吧。”那榻上卧着一个满脸病容的老宅双目微闭,须发半白,额上皱纹密布,形容枯槁。皇帝不由一呆,才半月不见,昔日里指点朝政飞扬跋扈的桓温,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忽有几人的脚步声匆匆而至,绕过屏风,径直向内间行来,为首那人面白无须,头戴通天冠,在一身狮子滚绣球的织金红裳的映衬下,着实是个潇洒漂亮的新郎官。皇帝一望便知,他便是今日荣尚公主的新任驸马桓济了。那少女见他进来,站起身来,方见她身量颇脯约莫十六七岁,只听她招呼了一声,“二叔。”皇帝恍然大悟,要说桓家的事,他自幼便常听宫人聊起。

  桓温年轻时得尚南康公主,但公主于子息上甚是艰难。除了桓温的长子桓熙是侍妾所出,婚后十余年,公主才诞下次子桓济,后又诞了三子,具都夭折。公主伤心之余,不到四十岁便病故了。公主亡故后,桓温又纳了几房妾侍,过了天命之年才生下幺子。听人说这个幺子名叫桓玄,今年只有七岁,虽是侧室所出,却聪慧无比,在京中素有神童的美誉,只是皇帝还从未见过。

  到了孙辈,如今只有桓温的长子桓熙有所出,有一儿一女。想来这少女便是桓温的孙女了。亲娘李太妃常在自己面前夸赞桓家姑娘今年刚刚及笄,如何温柔美丽,皇帝少年心性,并不放在心上,今日一见,却觉她长得与娘半分不像,大约是年龄相仿的缘故,这少女的举止气度倒和大姊新安公主有些相像,不免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再看桓济脸上毫无半点喜色,满脸张皇的跪在地上,颤声道,“父亲,父亲……大事不好。”

  榻上的桓温本闭目静静听着外面的丝乐声,此时霍然睁开眼,“何事?”桓济见桓乔在侧,却踟蹰不肯言语。桓温便道,“乔儿,你去给祖父将驼蹄羹端来。”这是支开她的意思。桓乔不敢违背,谁知她没有从正门退出,却从桓温身后屏风处转了出来,大概这边通着小膳房。

  皇帝正躲在屏风后偷望,哪里躲避的及,正与桓乔撞了个对面。桓乔大吃一惊,正欲呼喊,皇帝眼疾手快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她惊恐不定的望向皇帝,只见对方是个衣衫普普的少年人,只是目中流露出一丝央求的意味。与此同时,桓温听到动静,问道,“乔儿?”皇帝大急,忙小声道,“我从宫中来,乃是侍候公主,不小心走错了,还望姑娘涵则。”

  桓乔瞧见他的目光真挚,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祖父书房里的一幅画像,她面上顿时和缓几分,应声道,“无事,只是崴了脚。”

  桓温以为她故意拖延,不悦道,“快去端来。”

  皇帝将她的手握了握,在她耳边轻声道,“帮你听着。”不知为何,桓乔面上一红,点点头,径自去小膳房了。

  听得桓乔脚步走远,桓济方道,“父亲,大事不好,大哥不见了。”

  “唔?”

  桓济哭丧着脸道,“不止大哥不在,平儿也不知哪里去了,府里管事说今日午后大哥和平儿就让人备了马鞍,说是要去广陵找叔父带兵入京。”

  皇帝悄悄望去,却见桓温面如严霜,低声道,“休要胡说八道。”

  “父亲,儿子说的千真万确,”桓济道,“只因父亲病着,儿子才不敢声张。其实大哥一直有不臣之心,又嫉妒是我得尚公主,恐怕内心早有不满。这些日来见父亲病重,他们往广陵暗地里送了多少信去。这一次定是要谋反了,却把父亲置之不顾!”

  他话音未落,桓乔却端了一盅黑瓷碗回来,皇帝见她面色巨变,赶忙要阻拦她,刚低低说了一句,“别忙,听他说完了再说。”桓乔却抬起头来,目光中露出一丝决然的神情,小声道,“事关我父兄安危,恕我不能忍耐。”说罢,只见她奔了出去,手中的黑瓷碗摔在地上,驼蹄羹溅得她半幅雪白的衣裙尽污,她也来不及顾上,只跪在地上哭道,“祖父,阿爷和哥哥不会违抗您的话的。这定是谣传。”

  桓济不防被她听到,斥道,“小妮子知道什么,你父兄都是狼子野心。”

  桓乔气的浑身发抖,忽然仰起脸来,瞪着桓济咬牙道,“诛心之论空口无凭,二叔说我阿爷嫉妒,那二叔何不是日夜防着我阿爷?若不然,为何让您的乳娘向宫里通了消息求娶公主?”桓济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黑,骂道,“你这小蹄子赤口黑白……”

  皇帝熟知桓家事,听到这里便再明白不过了,不免佩服桓乔的胆识。须知自南康公主病故后,桓温决意让次子桓济袭爵。这次新安公主下降,为了安抚长子,听说原本桓温是奏请让长孙桓平尚主。褚太后与南康公主过去交好,某夜忽得一梦,南康公主泪流满面的说不忍看侄儿娶亲在叔父之前,太后便做主让公主改尚了桓济,如今看来这个变故还另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都住口!”桓温面色微变,忽然开口道,“公主到了没有?”

  桓济不敢造次,恨恨道,“公主的车舆还在府外,理应由大哥身为屹奉召接驾,可这会儿却找不到大哥了。”桓温万万没想到儿孙平日里私下这些阴暗勾当,已是双手冰凉,气的呆了。但他终究是身经百战之人,一生经历过多少惊风骇浪,这时身上一颤,冷静了下来,吩咐道,“去把玄儿叫起了。让他去迎公主的车舆。”桓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小六去?”桓温冷笑一声,“若不让小六去,今日的危局何解?人家就等着桓家的今日呢。”

  皇帝在窗外听得清楚,想来小六就是桓温的幼子桓玄了。公主下降,必须要有叔伯作为屹唱礼,桓熙既然找不到,就只能桓玄去了。但桓温口中的“人家”指的是谁?他一时琢磨不透,不由愣住,等他回过神来再看室内时,却见桓济已经走了,桓乔哀哀哭泣道,“祖父,乔儿愿以性命担保,阿爷和哥哥不会做对不起桓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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