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独凉 第一章 月下琉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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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适才和谁说话?”那桓温闭着双目,神气渐渐松弛,小声问道。皇帝一惊,只怕桓乔要说出实情,却见桓乔目光往屏风后一瞥,很快便低头道,“没有谁,只是外间奉茶的奴仆。”桓温也不追问,他的面上显出疲惫和凄哀,仿佛乏透了,缓缓道,“罢了,你也不用为你阿爷求情了,谁的账自是记在谁的头上。”桓乔又骇又怕,却不敢违背祖父的旨意,她心里有些发慌,身子微抖,伏在祖父榻旁小声抽泣起来。皇帝瞧了一会儿,见桓温不再说话,眼角晶莹闪耀,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皇帝心里家着姊姊新安公主这会儿该入门了,便又摸索着道路慢慢向前院走去。

  刚走过一重院子,见着远处有一扇垂花门,他便觉得脚踝肿疼的已寸步难行,此时听到鼓乐声从前面传来。只见这里张灯结彩,鼓乐齐鸣,许多人都围在院中,好不热闹。他强撑着找了棵树靠着站立,这一片都是府中的下人围着看热闹,倒也无人留意他。眼见着一顶朱红的大轿由远及近,慢慢停在廊下,却听一旁的人们七嘴八舌道,“六公子出来了。”他凝神一看,果然有个小小的孩童着一身簇新的朱红褂袍,头戴朝天冠,站在那垂花门下,远远看过去还没有门口的石狮子高。正此时,便听那孩童清脆的童声朗朗道,“……公主幼挺幽闲,地惟懿戚,锡以汤沐,宜加徽号,式见旧章……”

  这正是出自皇帝的手笔,听他念着自己拟的诏书,皇帝心里不由有几分得意,须知一向文笔最是潇洒的王先生覆奏时,也晃脑的读了几遍,说“陛下文字骈俪,大有长进。”他一出神,便没留意周遭变化,却听有人厉声在他背后小声喝斥道,“聆听陛下圣谕,怎不跪下?”

  皇帝这才回过神,却见周边的人都以乌压压跪了一地,偏自己孤零零站着,煞是显眼。训斥他的人约莫是个管事模样,留着两撇八字胡,皱眉瞪着他。皇帝无奈,双腿弯了弯,这腿平日里只跪过爷娘,几时要跪旁人。能事忽然起了疑心,“是哪个院子里的?怎么平日里没见过。”皇帝垂着头,正寻思怎么应对,忽听身后有个女孩的声气道,“董管事,这是马厩新来的小厮,专为六公子驯养照夜玉狮子的。”皇帝回过头,只见是适才那位丑面女孩,不想她竟然出面为自己解围。

  这董管事平日里多在前院,极少去马厩,哼了一声,却对那女孩皱眉道,“小胡姬,快回后院去,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别让大老爷看到你生气。”那女孩吐了吐舌头,向那董管事点了头,一扭皇帝的胳膊,便拖着他往后院走。皇帝虽然不愿,却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只得跟着她。董管事见他俩走远,这才沉孔,对一旁的护院道,“把后院的门锁起来,世子吩咐过,今晚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插曲,除了不远处宣诏的桓玄不易察觉的向这边望了一眼,几乎无人注意到这样偏僻角落里的小动静。

  耳听着前面的鼓乐声越来越远,那女孩走的甚急,皇帝觉得足伤越发痛了,却忍痛不肯呼出声来。那女孩终于停下脚步,皇帝见此处小院倒是僻静无人,他到底是偷偷出宫,此时耽搁了几个时辰,心里不由有些暗暗发急,偏偏又摆脱不了这女孩,他向四下看去,却哪见秦敬身影。那女孩瞧他神情,伸手扣紧他的手腕,说道,“你不用找你那个同伴了,他打不过我,只得逃跑,说要去搬救兵来救你,你现在是我的人质了。”

  皇帝被她说破心事,无奈只得道,“姑娘,望你高抬贵手。”那女孩却道,“哪有那么容易,按照我们鲜……我们的规矩,你要么打过我,要么做我的奴仆。”皇帝奇道,“你是鲜卑人?”

  建康城里多有西域来的突厥人、大食人、沙陀人,这些胡人自汉时便与长安通商,很多人都在汉地娶妻生子,辗转又到建康,已有数代。他们与汉族女子通婚,所育后人多是黑发白肤,常有贵族买回做仆,引以夸炫豪富。这女孩的汉话颇是流畅,听起来与汉人无异,眸子里却有淡淡的碧色,又听能事叫她小胡姬,皇帝只道这丑面女孩也是桓家买的胡仆,却不想她竟是鲜卑人。

  女孩一时语结,她上下打量着皇帝,疑惑道,“你怎么知道?”皇帝年纪虽轻,但继位却已有七八年了。鲜卑、匈奴、羌人久与汉人为敌,在建康极鲜见到,如今虽休战数年,但历来朝使往来,他自是听熟了各邦习俗,但这些却不足对这女孩言明,他便说道,“我有个……朋友,是鲜卑人,听他说过这个规矩。”女孩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他看了看,半醒半疑,“你真有个鲜卑朋友?”

  皇帝脑中灵光一闪,热络道,“当然,我那位鲜卑朋友复姓慕容,与我最是交好……姑娘与他既是族人,何不看在他的面上今日便放了我,也不用比试什么了。”

  “你那朋友果然姓慕容?他叫什么名字?也是从北边来吗?那我问你,他可认识一个人?”那女孩连珠炮似的问道,目光中露出一点光亮来,从暗夜中看来,如寒星熠熠。皇帝瞧着她的眸子,一时竟有些怔住。“咳,到底认识不认识?”那女孩见他不答,有些不耐烦。

  “我并不认识姓慕容的人。”皇帝只得实言道,“本想是撒个谎,盼你手下留情。”

  “你这人狡猾的很。”女孩目中流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

  “你想找什么人?”不忍见她这样失望,皇帝又道,“我认识大鸿胪卿,可让他去打听。”

  “不用了。”那女孩冷冷哼了一声,说道,“含你这人不老实,我信不过你。”女孩见他不言声,便道,“你又再想什么鬼主意?”皇帝定了定神,说道,“好,就按你说的,你要比试什么?”

  女孩儿极是自信,“拳脚,兵刃,你任选一样来比。”

  皇帝一指自己的跛足,摊手道,“我腿上伤了,不便施展拳脚;平日里我只使双股剑,今日出来的匆忙,也没有带,如何和姑娘比试。”这丑面女孩往他腿上看去,却见他的右足果然肿了一块,隔着靴子也颇明显,这时与他比武确实有点胜之不武,女孩一呆,说道,“那你要比试什么?”皇帝慢慢的扶着一旁的桃树靠着站立了,说道,“诗文做赋,随你挑选。”丑面女孩愣了愣,“我没念过几天书,不会做你们汉人的诗赋。”她低头想了想,忽然说道,“那比画画也行。”

  “这里没有纸笔,如何画画?”

  丑面女孩伸手捡了跟树枝,皇帝瞧见她手指如葱管,莹白似玉,倒是暗地称奇。却见她向地上的积雪划去,一边比划一边道,“就在雪里画。”她身形灵动极了,衣裙纷飞,恰如青蝶在雪中飞舞,皇帝一时不由瞧得痴了。那女孩画完了画,却见他仍然呆呆的瞧着自己,不由恼道,“你怎么不画?”

  皇帝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的低下头,这时细看却见那女孩画了一只羊儿在雪地上,她笔致粗疏,显然从未学过画,可这寥寥几笔却勾出了八分形象。女孩偏着头看着他,眼眸中透出一丝得意,这神情说不出的好看。皇帝心中一动,只觉她的声音悦耳若银铃,偏偏手指、脖颈皆白皙如羊脂,举止投足无不是一等一的美人风姿,可一张脸孔这样丑陋吓人,这真是造物不公。

  她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怎么样,你认输不?”

  皇帝也不言语,伸手接过根那女孩手中的树枝,一手撑着桃树,信手便在雪地里涂画起来。他四岁发蒙,父亲为他请了名满天下的谢安教他诗文,又让名满天下的王献之教他习字,王先生除了擅书,一笔丹青更是出神入化,他以树枝为笔,提抹点摁,不多时雪地上竟活脱脱描摹出一个小女孩的样貌来,他笔致虽简,但却注入了神韵,只见那雪画上的女孩一手扬着马鞭,一手叉腰,偏偏头转了过去,好似俏皮的探看着身后,画的正是身旁这女孩。

  那丑面女孩仔细瞧着这画,半晌方坦陈道,“你画的真好,是我输了。”她是个爽快之人,既然认输,倒也不为难皇帝,将手松开,说道,“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答应你。”皇帝就手以树枝为拐杖,向她道了声谢,问道,“还请姑娘指教,如何能够出去?”那女孩侧头想了想,说道,“后院马厩边的柴房里有个小门,平日运柴用的,倒也没人看着,我们去看看怎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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