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红日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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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红日夕阳

  端午节一早,青帝正当起身,万穆便走了进来。

  青帝挥手道:“你们下去罢。”

  众人欲退,万穆忙道:“奴才不敢打扰陛下更衣,更不敢有损龙体。”

  青帝着一身黄色中衣坐于床前,道:“这大热天的,也冻不了朕。”

  万穆从退出殿外的侍婢手中接过龙袍金冠,上前道:“容奴才先为陛下更衣。”

  青帝摇首道:“不急。朕来问你,你昨晚何时回的宫?”

  万穆答道:“奴才回宫时已近丑时,陛下已然安歇。奴才不敢惊扰陛下,便在殿外侯着。”

  青帝笑道:“你总是这么有心。”

  万穆笑着答道:“陛下过奖了。”

  青帝道:“朕也不知为何,近日里神思恍惚,精神不济,原想着还能撑到天亮的,谁知未至三更便恍恍睡过去了。”

  万穆答道:“奴才想着该是累坏了,陛下还请保重龙体。”

  青帝一笑置之,又问道:“平南王怎样了?”

  万穆并没有及时答言,只是在心底上下寻思了一会,方言道:“陛下,王爷只有这几日的光景了。”

  青帝脸色骤变,血色全无,片刻,方问道:“是胡喻谦说的吗?”

  万穆答道:“是。”

  青帝略略皱眉,抬手道:“更衣。”

  万穆微愣,疑道:“陛下?”

  青帝言道:“莫非你没有听到一阵杂声?晗儿来了。”

  万穆方才心思不在此,当下竖耳倾听,一声娇唤便传了过来,“父皇!”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万穆心知有变,暗道不好,公主若进了殿,便再也没有时机可说事了,赶忙捧着龙袍上前伺候了青帝着衣,口中轻声禀道:“陛下,平南王说太傅大人乃是他的故友,还请陛下恩准其能探视,只需一面即可,王爷定当倍感隆恩。”

  青帝奇道:“太傅何曾与平南王有旧?朕怎不知?”

  万穆答道:“奴才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青帝正欲说话,定晗奔至,一头钻进青帝怀里,唤道:“父皇。”

  万穆则于一旁恭恭敬敬地问安。

  青帝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脸,嗔道:“真是越大越不知晓规矩,连问安都忘了。”

  定晗嘟嘴道:“父皇便不许我恃宠而骄一次?”

  青帝点首道:“真服了你了,随你罢,外人面前切不可如此失礼。”

  定晗答道:“是,紧遵父皇圣旨。”

  青帝含笑拉着她顺势坐于床爆道:“你如此急着见朕,有何事?”

  定晗道:“我怕父皇政事繁忙,一不留神就把我的事给忘了,所以就来催催了。”

  青帝笑道:“你就这么不信朕?朕可是金口玉言,朕答应了的事何时反悔过?”

  定晗转首嘀咕道:“前先年还说只爱母后一人呢,而今婉妃连龙种都怀上了。”

  言语虽轻,却仍能耳闻,万穆暗瞅了青帝一眼,青帝面上尴尬之色尽显,欲言又止。

  万穆赔笑着对定晗说道:“公主多虑了。公主的事,陛下总是惦着的,凤天班进宫乃是陛下亲自下的旨,凤天班的戏也是陛下亲自点的呢。”

  定晗立马回首,急急问道:“是吗?父皇都点了什么戏?”

  青帝笑道:“都是些热闹的戏。”

  定晗问道:“可有《墙头马上》?”

  青帝颇为惊讶,道:“朕从来不看这个。”

  定晗道:“为什么?”

  青帝道:“于礼不合。”

  定晗驳道:“哪里就不合礼了?父皇不知其唱词么?可真真是好呢。”说着,便自念道:“今日个五花诰准应言,七香车谈笑取。愿普天下烟眷皆完聚,荷着万万岁当今圣明主。”回首望着青帝,道:“怎样?”

  青帝细品了一番,五味陈杂,道:“也罢,你若喜欢朕便让他们换,让他们演。”

  定晗绽颜道:“真的吗?”

  青帝应肯。

  定晗笑道:“多谢父皇。”

  青帝笑而不语。

  此时,正好有个宫人进来禀道:“陛下,百官已在雍德殿恭候圣驾。”

  青帝问道:“太子可还病着?”

  默人答道:“殿下玉体仍旧不适,王公公正伺候着。”

  青帝欲要再言,定晗一旁忙道:“皇兄病得不轻呢,适才我去看过他,他说身上染恙,不能侍驾,还请父皇恕罪,父皇也就别再打扰皇兄歇息了。”

  青帝道:“怎么说话呢?”

  定晗耸肩道:“实话实说罢了。父皇莫怪。”

  青帝整衣道:“敢情你们个个都气朕呢。”

  定晗道:“儿臣不敢。”一面说,一面抬眸瞟了眼殿外,却见婉妃正朝里走来,忙问青帝道:“父皇要与婉妃一起登殿?”

  青帝颔首。

  定晗直视着青帝,微恼,道:“但凡尸庆,便没有帝妃一起登殿的道理,父皇此举何意?区区一妃子,怎可受如此国礼?”

  青帝道:“朕未立后,婉妃也只是陪朕走一下而已,你又何苦如此多疑。”

  定晗别过脸去,哼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青帝不由斥道:“你……”

  万穆及时禀道:“陛下,娘娘到了。”

  定晗转眸望去,殿外的明光一大片地敞开,映着碧鬟、笑容可掬的婉妃,不自然地摇出了一环套一环的五彩光晕,尤其是乌丝轻绾处,一枚丹凤藏珠碧玉金钗晃荡着满满的流光溢彩,有着锦上添花之感,显得格外耀眼。

  定晗气不打一出来,正欲发作,然而转念一想,遂笑意盈盈地上前,规规矩矩地施礼,甚为乖巧地言道:“母妃在上,晗儿给你请安了。”

  众人大为意外。

  婉妃一时不得其解,认认真真地看了定晗几眼,又望了望前后左右,强笑着问道:“公主是在与我说话?”

  定晗衔笑道:“母妃说笑了,这殿中除了你,还有谁担得起我这声‘母妃’?”

  青帝面色微异,道:“晗儿,不得无礼。”

  定晗转首笑道:“父皇真是的,我哪里就无礼了?我是真心诚意的呢。”

  青帝道:“若真如此,再好不过。”说毕,便提步走至婉妃身爆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一双掩于袖中的手。

  婉妃稍稍低首,粉面含鞋秀靥玉颜,风韵天成。

  青帝眼中尽是爱意,用手轻轻抚了抚那枚丹凤藏珠碧玉金钗,细细观了半日,说道:“钗赠卿卿,可知我心?”

  万穆瞬时色变。

  定晗哆嗦了几下,低头见那绣裙半遮了鞋面上一朵精致的小花,远远看去,虽不是很清晰,只是那半隐半现的素雅如同空谷幽兰,一番孤芳自赏、独聚清愁的意境显而易见。无声地冷笑,她抬首对了青帝言道:“父皇可否答应儿臣,今日不论何事,您和母妃都要陪儿臣看戏,时刻不离?”

  青帝只是言道:“军政大事除外。”

  定晗应了。

  青帝牵了婉妃的手,欲离,万穆急忙阻之,道:“陛下,奴才请旨。”

  青帝目视道:“朕准了,去罢。”

  万穆答了声是,便退出了宫,急急往太傅府上赶去。

  太傅早已起身,卿尘陪侍一旁,万穆不期而至,令二人疑团满腹。经过一番见礼后,万穆言道怀有青帝密旨,要与太傅相商。卿尘闻之,自晓不便在场,便借口备膳离去。

  太傅领万穆至书房,掩门问道:“万公公,陛下有何旨意?”

  万穆却是问道:“大人,您可认得平南王爷?”

  太傅捋须的手不觉顿了一下,道:“公公缘何此问?”

  万穆笑道:“自是与陛下的旨意有关。”

  太傅疑道:“是陛下要公公问的吗?”

  万穆摇首道:“是我一时好奇,随口问问的,太傅即便是不答,我也是知道答案的。”

  太傅勉强浅笑,道:“此话何意?”

  万穆陪笑道:“太傅心里比我清楚,甚至比陛下清楚。”

  太傅道:“公公便不要卖关子了,有话直说罢。”

  万穆遂言道:“平南王爷返京了。”

  太傅稍稍侧过身去,淡淡问道:“是么?陛下赦免王爷了吗?王爷何时回的京?现居何处?”

  万穆只是言道:“太傅去了便知道了。”

  太傅不解,道:“公公的意思是……”

  万穆道:“平南王爷请旨与大人相见,道适友重逢,陛下虽悬疑,却也是准了的。”

  太傅闻言拈须思虑了一会,忽道:“王爷他可好?”

  万穆仍旧答道:“太傅去了便知一切。”

  太傅遂不再多问,与万穆一道出了府。

  因昨夜平南王病情反复,胡喻谦不敢擅自离开,守了一夜,也不曾安睡,清晨时困得不行,便在床边打了个盹,没隔多久,便被一宫人唤醒了,走出殿外,见万穆搀着太傅缓缓走来,忙上前迎道:“太傅大人,万公公,这么早来此,有何要事?”

  万穆问道:“胡大人,王爷病情如何?”

  太傅脱口问道:“他病了?”

  胡喻谦看了太傅一眼,道:“王爷病重,太傅不知么?”

  太傅茫然。

  万穆一旁解释道:“王爷进京之事陛下是下了严令的,便是东宫也瞒住了,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胡喻谦道:“原是这样。王爷昨晚心神不宁,喝了安神的药,也不济事,辗转反侧,不得安睡。且又连连做梦,直呼了一夜的‘湘儿’。”

  万穆叹道:“王爷思女心切,故而成疾,想来也着实悲哀。”

  太傅莫名心慌,只道:“我可以进去看看王爷吗?”

  胡喻谦让道:“那是自然的,太傅请。”

  三人走至殿内,平南王居然已起身,胡喻谦忙道:“王爷,您这是……”

  平南王笑道:“在躺得久了,难免心烦,便想下来走走了。”

  万穆道:“只是王爷,您这身子……”

  平南王道:“不碍事的,一会儿即可。”

  万穆便不再劝,与胡喻谦一起伺候着平南王穿戴整齐。

  太傅自进门起便站在了后面,一直未开口,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端详着平南王,半日,方道:“王爷一向可好?”

  平南王适才并未见到他,此刻闻言,抬首一见,正与太傅目光相撞,也不避开,静静对视了片刻,方答道:“都好。”

  万穆不禁观了二人面容,同是花甲老人,白发银髯,难掩一抹世态沧桑之感,四目相对,眸光深藏,平静如百年沉寂,似是两棵凋落了黄叶的老树,立在萧肃的秋季中,起皱的树皮留着数十年如一日风吹雨淋的痕迹,光秃秃的枝干直挺挺地指着苍穹,安详平和地收敛着风云变幻之后的明月清风。

  平南王走至窗前,用手慢慢地滑过窗棂,似是寻找某些记忆,然后望向窗外,言道:“不知太傅大人有无兴致陪我一游这园中佳景?”

  太傅淡淡言道:“有何不可?”

  平南王转身凝视着太傅,许久,方从口中吐出沙哑的两个字,“谢谢。”

  胡喻谦随即言道:“王爷,大人,还请允我随侍其后,实在是……”

  话未说完,平南王便摆手制止,道:“无妨,太傅离开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胡喻谦哑口无言。

  万穆笑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来,原是胡大人多虑了。王爷尽兴便好,王爷可用过早膳?”

  胡喻谦忙道:“瞧我竟把这事给忘了,害王爷受饿了,王爷稍待,我这就取膳食来。”

  万穆笑道:“太傅大人也还没吃呢,不如就和王爷一起吃吧。”

  太傅笑道:“有劳公公了。”

  万穆遂同胡喻谦一道退出了殿,胡喻谦轻叹一口气,忽问道:“公公,太傅怎么来了?”

  万穆答道:“此乃陛下的旨意。”

  胡喻谦更不明白了,道:“却是为何?”

  万穆摇首道:“天心难测。”

  胡喻谦笑了笑,不语。

  二人遂去取了早膳,伺候着平南王与太傅吃了,又陪着聊了些闲话,便起身辞殿。

  殿外,胡喻谦一面走一面对万穆言道:“依我看,这太傅与王爷该适友。”

  万穆奇道:“何以见得?”

  胡喻谦笑道:“随便猜猜罢了。”

  万穆亦是笑道:“我猜也是呢。”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说了些话。

  胡喻谦抬首见那一轮红日挂在了万里长空,无云无雾,晴朗异常,即便是这样的烈日如火,也终究只是夕阳西下的一道散漫红霞,空引人慨叹这近黄昏的无限美丽。

  观了许久,胡喻谦静静地问道:“万公公,陛下真的恨王爷入骨吗?无论如何,王爷都是陛下的丈人,如妃已逝,王爷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唯剩陛下,于情于理陛下都该来探视一下,毕竟,王爷只有这几日了,只怕……”

  万穆急道:“只怕什么?王爷便连今晚都过不了了么?”

  胡喻谦用手遮住了灼眼的日光,微微感受到了暖暖的涣散,连着外强中干的无力,不自觉地摆手,他叹道:“难。”

  万穆言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了,我想,我也该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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