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孽因孽果
未至晌午,天已是异常炎热。炙日如盘,地上万物热不能耐。
梦易园内,水榭楼阁,碧草荫道,处处腾着一团团满满的暑气,直逼的人无处可避,恨不得脱落了层皮。重重叠叠的树叶密不透风,日光透过缝隙投在地上成了点点耀耀的金光。
平南王着一身素白色常服,太傅却是一身青蓝色,二人并排而行,明暗分明。走了一段甬路,来至一竹林前,千竿竹翠如碧玉,风过雅韵盈盈,二人听来,似是断断续续地奏出了一曲如怨如泣的《梅花落》。竹香扑鼻,卷起了一箩筐的旧情往事,夹带着远处飘来的蒙蒙花香,着实令人悲伤难制。
平南王目视着眼前诸景,有感而发,叹道:“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太傅无声地叹息,问道:“你的病可有转机?”
平南王言道:“一身病骨也撑不了多久了,早点离开这个人间地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言毕,又转过头,对了太傅道:“这里的竹子是后来栽的罢。”
太傅瞟了一眼地上青草,答道:“不大清楚,总之,在我离家之前,这里还是一坪草地,严家被灭族之后,我也没有再踏入此地半步。严府被抄,只留下这么一个园子,也是先帝感念夫妻之情罢了,我想,这里栽上竹子应该是以后的事了。”
平南王见太傅一脸平静,无风无浪,遂问道:“你严家被满门灭族,你就没有对先帝存有半点恨意吗?”
太傅仍旧是淡然答道:“有因必有果,没什么好怨恨的。”
平南王微微一笑,道:“你与先帝相交甚厚,难怪如此。”
太傅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平南王却道:“时隔多年,只怕你也忘记了这个原本属于你们严家的园林了罢。”
太傅反问道:“它从来都是属于严家的,不是吗?”
平南王轻笑一声,道:“确是如此,先帝也就仁慈了这么一回。”
太傅摇首,道:“先帝一直都是仁慈的,只是你不曾看到。先帝,他也是身不由己……”
平南王冷笑,道:“他夺我至爱,逼死湘儿,这般无情之人,安得仁慈可言?”
太傅辩道:“夺你所爱,先帝并不知情,更非他之所愿,湘儿之死,本就不是他的错,原是他始料不及,先帝他也不希望这样的。先帝对湘儿是动了真心的。”
平南王却道:“真心?若真如此,徽儿就不会死了,湘儿也就不会绝望而死了。江山和美人果然不能共有,所以他宁要江山,舍弃美人,这就是你所谓的真心。”
太傅不禁斥道:“先帝对你和湘儿可真算得是仁至义尽了,你别忘了,他替你们养了十八年的儿子!若不是靖王妒从心生,谋害储君,先帝绝不会对他痛下杀手。他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平南王不答,用手慢慢地抚摸着竹叶、竹节,似是在寻找着那抹旧日早已消逝的温度,言道:“自身至爱被迫嫁与他人,这种恨意你又怎能知晓?”
太傅冷笑道:“至爱?也亏你说的出口,你心里本就明白,靖王与芜湘是决不能在一起的。靖王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这原本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是你造成的。是你害了靖王,害了湘儿,同是也害了你自己。”
平南王听了,缄口不语,移步立于一翠竹前,盯了其上竹节,良久,方说了一句话:“昀霜,湘儿是你的亲妹妹。”
太傅冰凉的眼神猛然一抖,站立着的双足不由颤了几步,上前扶了那竿竹,道:“你可知道,如儿也是我的亲妹妹,你又是怎样待她的?她的死与你便无有半点关系吗?”
平南王双目微合,道:“这里的竹子乍看之下都是一模一样的,可惜的是,形似实不是,纵有三千根竹,我也只选其中一根。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又怎会不懂?”
太傅心中一哂,道:“这便是你的借口?”
平南王只是言道:“你明白的,我只喜欢潇湘一人。”
太傅突然怒从心生,斥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答应如儿的亲事?只是为了要报复我爹?你就可以毁了如儿的终生幸福?如儿是怎样待你的,想必你比谁都清楚罢,你不觉得你做的事有违天理吗?”
平南王仰头望了望天,九霄碧海,湛湛朗朗,高不可攀。
“天理?天理从来都是偏爱于胜者的。”
平南王平白冒出了这么一句,使得太傅无言以对,愣了半日,转眸间又见平南王须发胜过霜雪,泛着白光,忽而念及他流落边疆半生孤苦,万般酸苦终化一声长叹,道:“你也是受苦之人。说到底,我也没有资格站在这里数落你的不是,这件事情,始作俑者是我爹,是我严家首先对不起你。冤冤相报罢了。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的人,平白卷入这场是非,受尽半辈子的折磨,却从来不知晓其中的缘故,何其悲哀。”
平南王眼神落寞,眼睑遮住了眸光,心里隐隐泛起了难以言语的愧疚,余日不多,难免回首前事,若说亏欠,的的确确是有负于人。点点滴滴的记忆如雨中残荷,开出了不为人知的悲伤,更有那繁华褪尽、纷乱沉淀之后的清冷、苍凉与宁静。
犹记得,那日芜湘出嫁之时,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是怨是恨,是痛是苦,都难以道明,此刻想来不禁自悔连连,又念及当年远赴边关之时,芜湘倚在宫门口,泪眼相望,此情此景竟是昨日再现,不由叹道:“芜湘这个孩子太执着了……”顿了顿,又叹道:“和她的母亲一样执着。湘儿也是,你也是,你们严家出来的人都是一个秉性。”
太傅欲要答言,却觉无有一字一句可答,因而沉默,只是聆听着风吹过竹林的莎莎声。
片刻,平南王忽然又言道:“抛开个人恩怨不谈,说到底,我还是蛮欣赏定王的,其实,我心里清楚,别说徽儿不是先帝亲生,就算他是,如果我是先帝,也不会将皇位传于他的。”
太傅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起兵?”
平南王答道:“只是为了完成徽儿的遗愿。谁又知兵败如山倒。”
太傅叹道:“先帝手把手教出来的人,智谋自然是非同一般。只是,他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平南王闻言,只说了两个字:“孽缘。”
太傅不语。
平南王也不再说话,展望着眼前一切。
青绿含幽,碧透如洗,恍如天水从天而降,沐浴着森森竹林,明明是夏日灿阳,却觉清霜寒气,洒满了漫天碎了的玲珑空玉,翠竹遮映深处,缓缓走来的是顶着尘世光晕的严潇湘,仍旧是淡雅的衣裙,冷艳的装饰,两束秀发飘然垂于胸前,轻移莲步,穿过满地参差的竹影,衣袂翩翩,倩影婆娑,逐步朝前走来,然而却是远隔天涯,难以亲近,醒神间伊人不在,旧影难寻。
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如此。
平南王闭上了眼睛,独享着一片黑暗。如此境况,真正可算得上是苍天不由人。
许久,他才睁开眼,说道:“东风易逝花易落,好梦从来不留人。”
太傅问道:“这是湘儿的诗?”
平南王点点头,道:“真是好诗。”
太傅上前拍着平南王的肩,道:“去解开这个死结罢,孽因孽果,已传了三代,若再不解开,只怕受累的人太多了。”
平南王回望着太傅,只是言道:“再走走罢。”
万穆回宫之时,青帝正陪着定晗于延禧宫中看戏。百官与各个皇亲概都在场。戏台上,管弦笙歌,秀袂轻衫,伶人举手投足间极尽风流韵味,醉醒皆销魂。台下时不时地连声叫好。
万穆远远观着青帝,婉妃与定晗分坐两旁。离得甚远,看不太清,却隐约能感到其中异样的思绪。
万穆无意之中,听到台上传来一连串的唱词,“果然人生最苦是离别,方信道花发风筛,月满云遮。谁更敢倒凤颠鸾,撩蜂剔蝎,打草惊煽坏了咱墙头上传情简帖,拆开咱柳阴中莺燕蜂蝶”,曲调阴柔,嘹呖婉转。
接着又是一段,“指望生则同衾,死则共。唱道题柱胸襟,当垆的志节,也是前世前缘,今生今业”,声声唱着才子佳人,演绎着悲欢离合。
万穆正觉伤怀,忽听得曲落掌声如雷,赞声不绝,不由感慨,这许多叫好之人,可有几个是真懂得其中意味的?只怕都是一些随声附和之徒罢了。
定晗听得如痴如醉,玉手托着香腮,凝神目视着台上,眉峰不展,另有一种别样愁绪萦绕心头。
青帝一旁有意无意地瞅着她,就连婉妃也看出了几分端默定晗竟是丝毫不觉。
万穆轻轻来至青帝身后,附耳告知了平南王之事,青帝叹息一声,面不改色,只是小声吩咐了几句,万穆便又告退了。
不到半个时辰,万穆就又匆匆而返,对着青帝言语了一会,青帝神色微变,转眸看了看身边的定晗,眉峰紧凑,片刻,方道:“万穆,朕觉得这身衣服穿得热了些,你伺候朕回宫更衣罢。”
万穆连声应是。
婉妃听了,忙道:“陛下,臣妾陪您去罢。”
青帝笑道:“这点小事就不劳烦爱妃了,万穆即可。只是这里,有劳爱妃了。”
定晗此刻方闻青帝欲赚慌忙扯了青帝衣袖,道:“父皇要去哪里?您答应过儿臣时刻不离的,父皇难道忘了?”
青帝抚摸了一些她的头,道:“朕嫌太热,换一身衣裳便回,你安心就是了。”
定晗欲要再说,青帝却转首对了婉妃言道:“爱妃可要好好陪着晗儿,她最喜欢这出戏了。朕去去就来。”
婉妃笑道:“臣妾省的,陛下放心。”
定晗略微发愁,却见婉妃含笑望着自己,遂哼了一声,扭头不看她,然而心中惦念着定轩,不由又转头看向青帝,青帝早已扶了万穆上了龙辇而去,定晗心中忽觉不安,恨不得追上青帝,怎奈婉妃一旁盯得紧,又时不时地劝着赏戏,着实心焦,又不敢表露,因此看戏也不怎么上心了。
婉妃笑道:“公主这是怎么了,陛下一赚就心情欠佳了?”
定晗辩道:“我哪有?我这不是在看戏吗?你也真是奇怪,有这么好的戏不看,死盯着我做什么?”
婉妃仍旧是笑着答道:“是是是,也怪陛下临时嘱托,圣命难违,我都有点顾此失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