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虽近犹远
出了延禧宫,青帝一语不发。还未至毓善宫,他忽然改了主意,下了辇,万穆不得其意,遂上前相问。
青帝示意万穆先行去东宫探望太子,万穆更是不解。
青帝只是言道:“朕叫你去你便去,无需多言。你要仔仔细细地问王得全,太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万穆似乎听出了几分端默心内模模糊糊一阵沉重。
青帝不再言,挥手退了众侍从,只身走了。
万穆心中甚是烦躁,急急赶至东宫,蓦然出现在王得全面前,王得全吓出了一身冷汗,忙施礼问道:“万公公,可是陛下有旨?”
万穆缓了缓神绪,笑道:“看你那慌张样,在忙什么呢?”
王得全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不敢回答,心中狐疑。
万穆又继续问道:“可是殿下病情有变?太医来过了没?陛下心中可是牵挂得紧呢。”
王得全暗自镇静,陪笑答道:“太医适才来过了,开了几帖药,殿下服了就睡下了。”
万穆沉默了片刻,道:“我去瞧瞧。”
王得全急忙拦住,道:“殿下这会儿正睡着呢,公公不妨晚些时候再来。”
万穆看了王得全一眼,道:“陛下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亲探殿下,我怎敢抗旨?”
万穆一愣,手心的汗也越发多了,不自然地捏了捏,笑道:“公公说得哪里话,我只是担心殿下……公公也知殿下的脾气,若真恼了,恐怕……”
万穆却道无妨,万事自有他承担,径自朝内殿走去,王得全阻拦不及,追至床前,忐忑之至,却见万穆无意掀帘,凝神盯了紧闭着的床帐,良久,方回转身来,注目着王得全,面色平静,淡淡问道:“殿下在哪里?”
王得全正欲开口,万穆却是摆摆手,于一旁坐下道:“不急,想清楚了再回答罢,你心里要清楚,你回答的可是陛下的问题。”
王得全心底直发怵,倒抽一口气,静静看着万穆,心内如汤煮,死寂片刻,方才问道:“陛下可都知晓了?”
万穆答道:“陛下的事不是你我可过问的。你只需回答就是。”
王得全叹道:“诚如陛下所想。”
万穆闻言一激灵,倏然起身,道:“你再说一遍。”
王得全道:“殿下去了陛下最不想让他去的地方。”
万穆不由咬牙斥道:“你真糊涂!”
王得全忙辩道:“殿下早有疑心,纵使我百般阻挠,也不济于事。再有,我是殿下的人,殿下有令,我又怎敢抗命?”
万穆闻言指着他说道:“你错了,你是陛下的人!整个皇城之中,莫说是你,就连那檐下燕雀、丛中飞虫,都书陛下所有。你竟不知晓自己的处境。”
王得全只是愣住,半晌,方道:“我伺候殿下十余年,在我眼中,殿下便是我的主子,他说的一切我都尽力而为,故而我也只听殿下一人的吩咐,竟不曾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层,原是我太疏忽了。”
万穆听后,缓缓摇首,忽又来回匆匆踱步,后止,叹道:“你自求多福罢。”便不复看他,擦身而去,揣着一颗慌乱惧怕之心,奔向冷秋苑。
青帝心急火燎地赶至冷秋苑,途中竭力镇定,至苑时,登时失了平日该有的从容,眼前锁已落,门已开,一道半旧不新的门槛隔着苑内与苑外,枯草连着青草,层层翻新。
青帝疾步入苑,一面走一面察看,悄无人影,侧耳倾听,更无人声。
青帝心中有疑,踏步直往里走去,忽听得里边步履声,遂小小伫足了一会,细听不似女子之声,正欲上前,那人已出房外。
青帝抬眼看去,脸色渐沉,果不出所料,那人正是定轩。
此时,定轩立在房门口,双眸对上了青帝之面,怔然无措。
二人静立对视了许久,无声的凝重有如厚厚叠叠的云层,齐齐压进了这间狭小的陋室,就连那轻轻吐出来的气息也重若千斤。
定轩只觉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青帝铁青的面色映入眼帘,直视着的目光如一团冰水裹着一丛烈火。
定轩略干的双唇微启,唤道:“父皇。”
青帝欲要问些什么,却又硬是狠狠压下,转口问道:“你的病如何了?”
定轩面上一滞,答道:“承蒙父皇挂心,儿臣已无大碍。”
青帝哼道:“若真如此,再好不过。朕想胡太医也省了跑这一遭了。”
定轩眸光逐渐闪烁,微微移向地上,道:“实在无需劳烦胡大人,儿臣可以自调的。”
青帝冷笑道:“却不知你怎个自调法?”
定轩沉默。
青帝继续说道:“是到这里调?是调身还是调心?”
定轩无以为答。
青帝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后环顾了四周,问道:“你何时到此?”
定轩答道:“才刚踏进这里没多久,父皇就来了。”
青帝稍稍安心,复又看了看定轩,道:“你可知冷秋苑乃是禁地?”
定轩坦然点首。
青帝随又问道:“为什么还要来?朕的严令在你眼中便是一纸空文?”
定轩答道:“父皇言重了。儿臣只是心有好奇。”
青帝不免斥道:“你就一定要这么随性随欲吗?身为储君,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任意妄为?!”
定轩听了看向青帝,有些诧异,道:“父皇此话何意?这关朝堂何事?”
青帝转首看向一旁,道:“太子欺君,这是否关乎朝堂?”
定轩闻言接口答道:“父皇若是想要降罪,儿臣领罪就是。”
青帝立时怒丛中来,喝道:“放肆!”
万穆此刻正赶到,瞧见这一幕,慌得他忙上前陪笑劝道:“陛下,殿下也是一时情急才会错言,还请陛下息怒。”
青帝置若罔闻,生生将一对浓眉拧成一道墨犀手指着定轩大声命道:“你、去垂文阁跪着!没有朕的旨意你敢起来试试?!”
定轩抬眸盯着青帝冰到了极点的脸,片刻,方才答道:“儿臣遵旨。”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青帝闭上了眼,尽力使自己安定下来。
万穆心中暗自一声叹息,道:“陛下,殿下还小……”
“都十六了!还小!”青帝转首冲万穆一声吼,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身白色素裙的应芜湘,提着木桶,亭亭立于不远处,凤眼含愁,樱唇抹忧。
青帝莫名一阵心乱,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万穆深知青帝此意,遂打破寂静笑着对应芜湘施礼道:“奴才参见如妃娘娘。”
应芜湘轻轻一笑,道:“娘娘?好久远的称呼,平常你都不曾这么唤过我,今儿是怎么了?”
万穆笑道:“娘娘这么说,奴才便该打了呢。”一面说,一面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木桶,低眸见木桶内放着的竟是一堆已洗好的衣服,忙道:“真是该死,上次来拿娘娘的换洗衣服时奴才竟落下了几件,委屈了娘娘玉手,实在是负罪于娘娘。”
应芜湘仍旧是淡淡一笑,道:“也就一件,是我故意要留着自己洗的呢。”
青帝微疑,翻了一下里面的衣服,随而变色,哼了一声,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应芜湘答道:“陛下心知如此,何须再计较?”
青帝哑口。
应芜湘抬首看向青帝,却不说话。
万穆于一旁及时告退,殿内只剩两个人。
青帝只好先开口言道:“芜湘,你有话就直说罢。”
应芜湘问道:“陛下怎知我有话要说?”
青帝答道:“若无话和我说,你就不会出来见我了。你看到轩儿了?”
应芜湘颔首,又道:“陛下尽管放心,轩儿不曾看到我。”
青帝问道:“适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应芜湘道:“我回来之时听得里边有人声,起初不辨其人,走近了仔细听了方知晓是陛下的声音,竟然还有轩儿……”
应芜湘言语虽轻,却极尽无奈与伤感,青帝着实不忍,动情唤道:“湘儿……”
应芜湘惊得抬首望向青帝,双眼不知不觉地盈盈泛出了泪花。
青帝展开双臂,轻拥她入怀,应芜湘离奇地竟没有一丝抵抗,只是出神地傻傻凝视着青帝,缓缓地抬手抚摩着青帝的面容,一团晶莹剔透的泪水聚满了眼眶,徘徊了几番,终于顺着面颊淌下,启齿言道:“对不起。”
青帝一惊,以手拭去了她的泪痕,凑近了她的额头,深深吻了一下,叹道:“湘儿,朕是真的喜欢你啊。”
应芜湘一哆嗦,霎时回神,尽力挣脱了青帝,口内言道:“陛下,陛下请自重。”
青帝一晃神,忽觉可笑之极,不禁冷哼一声,言道:“自重?你竟叫朕自重?你是朕的妃子,难道朕连碰都不能碰你吗?”
应芜湘只是答道:“陛下难道忘了?我已经替陛下生了一双儿女,传承龙脉之事我已尽了责,陛下又何苦为难于我?陛下贵为天子,当知君无戏言。怎可如此轻易地就忘了当日之约?”
青帝慢慢地将手交叠于背后,言道:“既然如此,朕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好自为之。”话落,青帝抬脚欲走。
应芜湘一把拽住他,道:“陛下,垂文阁那边……”
青帝欲要拿开她的手,终是犹豫,转身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应芜湘道:“轩儿是我的孩子。”
青帝道:“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应芜湘问道:“陛下何意?”
青帝答道:“他与晗儿都是朕的孩子,是皇族的龙脉,与你无有半点关系,归根究底,你只是尽责而已。”
应芜湘全身一僵,抓得紧紧的手也不觉松了下来。
青帝不愿再多留,匆匆走了。
万穆于苑外等候,见青帝出来,便迎上去,欲要说话,青帝却是默默看了他一眼,径自离开了。
万穆提着一颗疑惑之心,望着青帝远去的背影,又转首望着靠于门边的应芜湘,正要跟随青帝而去,却意外见应芜湘扶着门倒地,忙赶上前去,口内不住地唤着:“娘娘醒醒。娘娘快醒醒。”
应芜湘迷蒙醒来,星眸微睁,朦朦胧胧瞧见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竟是万穆,青帝已然不在,心内骤然成灰。
万穆问道:”娘娘,您觉得如何?”
应芜湘扶着他用力起身,理了理散乱的秀发,又低首整衣,并不答话。
万穆见她一脸憔悴,遂劝道:“娘娘还请保重凤体,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
应芜湘对着万穆一笑,苍白的笑容如昙花一现,道:“你不明白的。只是轩儿那里,有望公公周全了。轩儿是我的孩子,这是不变的事实。”
万穆使劲点头,道:“娘娘但请放心。奴才心中明白的很。殿下不会有事的。事实上,陛下是心疼殿下的。”
应芜湘略略放心,道:“谢谢你。”
万穆只是叹道:“奴才所作的一切也只是为了陛下。”
应芜湘道:“我明白的。陛下那里有你,实在是一件幸事。你是先帝选给陛下的罢。先帝的眼光果然不错呢。”
万穆答道:“多谢娘娘夸赞。奴才只是尽了本分而已。”
应芜湘笑道:“本分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多了,在陛下的眼中,只怕我就是一个不守本分的人呢。”
万穆道:“娘娘说笑了。陛下其实是……”
还未说完,应芜湘却道:“我累了。改日再聊罢。”
万穆只好言道:“既如此,奴才告退,娘娘千万要珍重。”
应芜湘只道:“你走罢。”
万穆看了她一眼,轻轻摇首,走出了冷秋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