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青丝白发
冷秋苑内,一段残烛,一抹寒光,积着愁煞人的余辉,纷纷落在了应芜湘的面上,映出了眼角聚集着的一堆昏昏的晶亮。
白日情景浮现在眼前,不由得肠断心碎,十年未见亲生儿女,今朝一瞥匆匆,他日重逢又待何年?果真是青丝成雪骨成灰也不能再见么?可叹的是,这般心情有谁能共知?
应芜湘抬眸,流转着无限的伤情,却不经意地看到了立在门外直直望着自己的青帝,面上是从未见过的憔悴。
二人无声地对视了许久,青帝踏步入内,走至应芜湘身边。
应芜湘缓缓起身,正要见礼,却不及防备地被青帝一把搂在怀中,正要挣脱,却闻青帝言道:“不要动,让朕好好抱抱你,朕求你了。”那最后一个“求”竟似是带着哭腔的。
在应芜湘的印象之中,青帝从未说过这般言语,今日蓦然道出,着实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这一字一句中蕴含着的浓浓忧苦,翻起了她内心才刚平复的愁绪,由此,她选择了不动,任由青帝抱着她,静静地闭上眼。
许久,青帝方才慢慢地推开了应芜湘,默默地坐下,不复看她。
应芜湘很是奇异,开口问道:“陛下此举何意?”
青帝犹豫了半晌,拉着应芜湘的手道:“芜湘,你不要恨朕。朕……是无心的,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应芜湘闻言隐隐不安,道:“陛下可否明示?”
青帝默言。
应芜湘见状,迫切问道:“可是轩儿……?”
青帝眉毛明显一挑,眼神不知不觉地恍惚开来,摇首道:“不是的。”
应芜湘心中更疑,问道:“那是什么?”
青帝却答道:“朕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了你就明白了。”
应芜湘听了,转首淡淡答道:“陛下不说明,恕臣妾难以从命。”
青帝不由一愣,后叹道:“是梦易园,朕想让你见见平南王。”
话音刚落,应芜湘已是泪落沾衣。
青帝见此暗自长叹。
“娘娘。”
应芜湘循声望去,却是苏墨,略微惊喜,又言道:“你唤我什么?”
苏墨顿了顿,改口道:“。”
应芜湘面色稍缓,问道:“墨儿,你怎会来此?”
苏墨低眸答道:“奴婢是奉了陛下旨意来伺候更衣的。”
应芜湘疑道:“更什么衣?”
苏墨强笑道:“这身天雪纱裙是最钟爱的,王爷也曾经夸过呢。若能穿着这身衣装面见王爷,王爷定能欣慰之至。”
应芜湘从苏墨手中接过天雪纱裙,一面抚摸着,一面浅浅笑道:“还是墨儿你想得周到。”
苏墨听了,低下了头,不忍再看着她,口内只是言道:“的事,奴婢怎敢不周全呢?”说着,又快速地转身暗暗拭了一下眼角,方欲要伺候着应芜湘更衣。
应芜湘略微迟疑,望了青帝一眼,青帝起初不解其意,后明白过来,只得默默起身走出了内室。
青帝于室外侯了一会,应芜湘走出内室,青帝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全然怔住。
应芜湘一袭白裙,秀发清逸,脂粉未施,面容半遮,浑身上下除了透雪般的白色再也寻不出其他色彩,似是从满山霜雪中款款走来的世外仙姝,携着一树梅花的清致新雅,纯净美丽得令人窒息。
青帝一时出神,直至苏墨唤了好几声,方回神道:“走罢。”
苏墨早已备好了马车,青帝与应芜湘二人坐于车内,苏墨驾车,三人直往梦易园奔去。
一路之上,应芜湘侧面对着青帝,不言不语。
青帝心乱如麻,几次欲言又止,终是难以启齿。忽觉马车已停,青帝刚欲相问,苏墨掀帘道:“陛下,,到了。”
应芜湘下车急急往里赶,青帝一把拽住她,应芜湘回首见青帝面有难色,遂问道:“陛下何事?”
青帝终是开口言道:“芜湘,朕先前说过,朕是无心之举,朕……”
应芜湘忽而思及一处,问道:“可是我父王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
青帝沉默了一会,方答道:“平南王已驾鹤西归了。”
应芜湘闻言凤眸大睁,呆若木鸡,半晌,方才回神道:“你说什么?”
青帝微惧,关切唤道:“芜湘,芜湘……”
应芜湘傻傻地笑了,伴着两行清泪,言道:“陛下,你恨我是不是?”
青帝痛心疾首,只重复这一句话道:“朕是无心的……芜湘,朕是无心的……”
应芜湘泣不成声,青帝不知所措,唯有任她尽情发泄。
应芜湘掩面哭了半日,方止,复又盯了青帝,平静地问道:“陛下,你能再说一次吗?我父王怎样了?”
青帝诧异,想了一下,后答道:“他死了。”
应芜湘重又笑了一下,道:“谢陛下。”后回身慢慢走入了园内。
青帝紧随其后,苏墨先是跟了一会,直至他二人进了内殿,方住步留在了殿外。
殿内,胡喻谦正守在床前,忽见一遮面女子进殿,万分惊异,又见后面走进来的是青帝,忙起身见礼,青帝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胡喻谦谢恩欲言,却见青帝背身朝外走去,忖了忖,便跟了上去。
青帝走至殿外,离内殿远远的,问道:“平南王是怎么死的?”
胡喻谦略思片刻,答道:“太傅走后,王爷一直缄默不语,目视着墙上,呆了许久,后吐血而死。”
青帝又问道:“可有遗言?”
胡喻谦摇首道:“王爷只是不停地唤着‘湘儿’,别无他语。”
青帝听了,便没有再问,只是对了胡喻谦吩咐道:“太子病重,爱卿速去东宫,有你和杨爱卿在,太子定能无虞。”
胡喻谦心底一抽,低首道:“是,微臣遵旨。”便匆匆而去。
青帝迈步入殿,殿内唯留应芜湘。
应芜湘跪在床前,将头伏在了平南王的胸前,一张脸紧贴着平南王的衣衫,似是要寻回这十年来遗失的旧味,却无端嗅到了大漠漫漫、风沙万里的苍凉与孤独。青丝一并都散在了平南王的银髯上,有几撮落在了他的面上,他合着双眼,无声无息,有几缕飘到了他的白发上,白发愈白,黑发愈黑。
半生王侯,半生罪囚,阅尽冷暖,尝遍枯荣,今宵的平南王已魂归黄泉,永离尘世。虽是身前憾事终难顾,身后徒留一冢枯,却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解脱,纷争烦扰从此不再上心,唯有墓前一抔云淡风轻,伴有后来人的绵绵哀思。
青帝静立,观看着眼前的一切,曾有几次欲要相劝,纵有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良久,方才移步上前,劝道:“芜湘,斯人已去,还请节哀。”
应芜湘抬起头,却没有望着青帝,对着平南王之面,答道:“多谢陛下关心。”
青帝见她花容之上不辨悲喜、无风无浪,就连那双清澈如月的凤眸中也没了该有的泪珠,阴霾笼罩着一切,沉静平淡得令人惴惴不安,正所谓大悲无泪。
“陛下,”应芜湘继续问道,“父王临终前都说了些什么?”
青帝答道:“朕与你同时来此,朕怎么会知晓?”
应芜湘冷笑道:“那湛夜总是知晓的罢。”
青帝又答道:“他说平南王一直呼着你的名字……湘儿……”
应芜湘闻言紧紧闭上了双眼,咬着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惨笑道:“谢陛下,臣妾知晓了。”然后,重又坐下,回望着平南王,似是要将这十年来父女相离所迷失的亲情都在此刻补回来,不论是否人隔阴阳两界。
如是安静了片刻,青帝终是又开口道:“芜湘,朕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应芜湘轻笑道:“陛下这是怎么了,陛下在臣妾面前能有什么可忌惮的呢?”
青帝叹道:“朕还是那句话,你不要恨朕。……朕想,明日平南王出殡,以国礼葬之,你……实在是不宜露面……故所以……”
应芜湘道:“臣妾明白。陛下多虑,臣妾自不会做有违常理之事。十年前,臣妾已经死了,不是吗?”顿了顿,又笑了,道:“臣妾明白陛下为何要臣妾穿这身衣裙了,只怕是当丧服的罢。陛下真替臣妾想的周全,臣妾倍感隆恩。”
青帝一时无话可答。
应芜湘蔑笑了一下,忽然又道:“只是,此‘死’非彼‘死’,意义不同,意味也大不相同了。臣妾倒宁愿真的可以这样死去,少了这么多年的折磨。”
青帝抬手欲要握住她的手,想了想,却又停住,只是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来?”
应芜湘默然,又问道:“陛下还有何事?”
青帝并未答言,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疏星寥落,青帝却仍旧能在隐隐约约之中看到旧日靖王与应芜湘相会的情景,自己虽未亲眼得见,却完全能感受到这一见钟情的美妙与欣喜。
有些黯然神伤,青帝言道:“十年前,你曾央朕留你在此,朕未允,现如今,冷秋苑已非你安身之地,这梦易园……你还是住下去罢。”
应芜湘半信半疑,道:“陛下此话可当真?”
青帝无力地点首,道:“君无戏言。”
应芜湘答道:“谢陛下。”又见青帝一脸怅惘,不由心生愧疚,复又言道:“陛下,对不起。”
青帝一晃神,道:“你说什么?”
应芜湘低首,道:“没什么,陛下若无其他的事,臣妾想单独陪陪父王。”
青帝黯然,道:“朕明白。明日一早,万穆会来此,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和他说。”
不料,应芜湘却道:“臣妾谢陛下,只是,臣妾若能在此度过余生,必当不再另有他求。”
青帝有些尴尬,只得说道:“但愿如此。”之后,便静悄悄地走出了梦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