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机易山 第一章 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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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三十一年三月。

  漳州府海澄县衙户县丞衙内。

  县丞王时和正端坐在书案前。前些日子,他因奉命去了趟福州府。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县衙里积攒了不少公务,案牍在书桌上快堆成一座小山。

  在这堆案牍中,王县丞很快被一本书吸引住了。这是本奇怪的书,它不像平常的书籍那样在右侧线装,而是装订在左侧。更不寻常的是整个书脊上居然找不到一根线来。书的纸张也远要比平王县丞素见到的纸要光滑白洁。

  王时和随手把书翻到正面,看到封面上竖写着几个大字“世界地图册”。看见到这几个字,王时和险些笑出声来。五个字中“世”“界”“地”“册”四个字,他是认得。而而最后一个“图”字他揣测是“?”的草体,心中不由暗笑这书的刻版人,明明是草体却以正楷刻版,好生没规矩。

  接着王时和又把书打开仔细一看,点了点头。书内花花绿绿,看似确是地图无疑。细看其间标注的文字,却也是楷体草体混杂,尚有些民间“俗字“写法混杂其间,甚至还有些他认不得的字来。看了几眼后,王县丞就觉得头晕眼花,正要合上书本。却见得当页图中有一处小岛,标有“吕宋”二字,心中不由一动。

  随即王县丞把这半书卷宗抽出来细看,卷宗上写的倒是简单:“李乐水,无引无籍。癸卯年二月戊申,城东海澄营百户于一城逮送。”

  王县丞看罢沉思片刻,又把衙役班头叫过来,对此案卷仔细询问几句后,随即令班头去县衙大牢中把这个叫李乐水的逃籍犯人押解到自己面前来。

  海澄县县衙监狱,有南北相对十二间,狱房中间隔出一条狭窄的东西通道。最西边是东西向的禁房,禁房的窗户很大,正对着东西通道,住在里面的禁子不用出房就可以观察到走道两旁牢房的一举一动。禁房的一侧是死囚房,一侧供奉着狱神的牌位,牌位下有个被堵住的狗洞,这个洞是往外拉死人的,一旦有囚犯病死冻死或者熬不住刑被打死就会扒开那个狗洞,从那里把人拖出去。

  此刻的李乐水被关在南三间,四五个方的小房里足足关着八个人,靠南墙边有个一尺高,两尺方的炕,炕上只能躺着一个人,其余的这些人只能蹲或着半坐在地上。李乐水有时会暗自寻思,大概“坐监”或者“蹲号子”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

  炕上躺着的那位四五十岁的人,是该牢房的老大,名叫李锦,本县人。他是个这里地头蛇,牢里人人都十分敬畏他,即便是禁子也得尊称他声“锦伯”。这位锦伯对李乐水还算照顾,把他引为同宗,时常对李乐水说“一笔写不出俩李字”“五百年前是一家”之类的话来。也多亏了这层关系,让李乐水少吃许多苦头,至少李乐水如今能安稳的蹲在东墙,而不会是放马桶的西墙,靠的就是这个“同宗”。

  东墙上歪歪斜斜的已经画满了整整七个“正”字。这代表李乐水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煎熬了整整三十五个昼夜了。在这三十五个昼夜里,李乐水已经学会不再奢望自己一觉醒了――会惊喜发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自己仍旧躺在蜗居的席梦思床上。他已经开始学会适应,学会适应阴暗潮湿夹杂粪便气息的牢房,学会适应和其他人争抢看上去那么难以下咽的食物。这一切,都不禁让李乐水回忆起自己耗费四年时光想要逃离的大学宿舍和食堂――与眼下相比,那时简直就是天堂。

  三十五天来,李乐水多少搞清楚点儿自己的处境,依稀的知道他此时正处在万历三十一的福建海澄县。万历三十一年,这个概念对李乐水来说还是过于陌生,在没有百度和谷歌的帮助下,他很难对应上这是西元的那一年。但一点可以肯定,他穿越了,穿越到了几百年前的明朝末年。

  作为宅男的李乐水,曾经也看过那么几本架空的YY小说,也幻想过自己穿过时空,成就一番王侯霸业。但是当这一切真的突然来临时,他才发现时空管理局给自己开了多么大的玩笑。自己既没有带上永不断电,并储存从小学课本到原子弹制作的海量信息的太阳能笔记本电脑;也没有带抗旱耐寒丰产增收的稻种麦种玉米种高粱种大豆中;甚至他连一块八星八箭必要时能卖给富商大吏充当第一桶金的石英手表也没有。身上唯一可以称为前世文明馈赠的就是一本刚从图书馆借来尚未来得及翻看的世界地图册。

  更要命的是,时空管理局并没给他充分的时间去熟悉这个世界。在他坠入这个时空的第一刻,处在蒙昧状态的他就先被一群巡哨的机兵按到在地。在不知所措的支吾了领头的大胡子将官的劈头盖脸的喝问后,自己就被当做是逃籍的流民,勾番的奸人投入了县衙的监狱里。而唯一的文明遗物――地图册也被弓兵抢了去。

  李乐水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禁子打开了牢门,两个衙役进来喝道“哪个是李乐水?”

  李乐水赶紧答道“小民正是”。

  一个衙役上前来把镣铐给李乐水套上,拉着李乐水就往外走,说“跟我们走,二衙①老爷要提审你”。

  李乐水跄跄跌跌的被俩个衙役拖出了监狱最东面的堂房,从仪门东侧进了大堂,又大堂一侧偏门,来到县衙东北的偏院前,偏院正厅上挂着块木匾,上面写着“县丞衙”三字。衙役把李乐水往厅里一推,大声喝道:“跪下”。

  李乐水连忙低头跪倒在地。

  “你就是李乐水?”一个低沉的男声从上方传来。

  “正是小民”李乐水不敢抬头。

  “案宗所说,你被海澄营的巡哨缉拿时,身上不见路引,查看黄册户籍也无你名,疑你是通番奸人,入镜窥探,此叙可是真?”

  “大人啊,冤枉”李乐水像倒豆子般的把多日来寻思过千遍的理由一口气吐露出来“小人父亲在自幼海外经商,小人生于番外。父母双亡后不敢忘本,携父母遗骨归国落根,路遇旋风,飘落至此,绝非奸人啊,大人,冤枉啊”。

  “嗯”对面的县丞长吟一声,语气渐缓和“落叶归根也是人之常情,你可知你父母是何方人氏?“

  对此问,李乐水亦早做了准备,立刻答道:“小人自幼长于海外,不知中国情形,此次本随一老仆同行回乡,不料此番遇险,与其失散了。”

  县丞道:“这般说来,你所说倒是无法查证了,不过我看你面目倒不似作奸犯科之人,这样吧,你且起身,我有话问你”。

  李乐水站起来,偷偷打量下正端坐在书案前的王县丞,见他中等身材,白面长须,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眼角已经略有些鱼尾纹。

  王县丞从案上拿起一书,问李乐水道:“你可认得此物”。

  李乐水一看,认得正是自己随身带的世界地图册,慌忙道“正是小人之物”。

  王县丞接着道:“这本书,纸张油墨倒是异常精美,看上去像似地图,又与我中国山川形势图画法凡例大不相同,其间文字虽相似我国,但又不合体制,应不是我国饱学之人所撰,想必是域外人士所为吧”。

  “大人高明”李乐水附和道。

  王县丞把书翻到一页,指着其中一处,问道:“此处画的可是吕宋”。

  李乐水凑上去一看,所指的正是菲律宾吕宋岛,连忙应声“正是”。

  王县丞接着问道:“你即生于海外,可知这吕宋有一去处,唤作机易山”。

  “机易山”李乐水把这个名字在心中过了几遍,有偷偷往地图上扫了几眼,方答道“恕小人孤陋寡闻。”

  王县丞笑道:“这倒不一定怪你,我兄黄康久居吕宋,也从未曾听他提及有此等去处。”说道此处,王县丞拈须顿了顿,又问道:“你可识得这吕宋夷语?”

  李乐水在大学里修的是国际贸易,西班牙语是其选的第二外语,从平日里看的西班牙资料中也依稀知道菲律宾在明中后期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李乐水立马察觉到这是命运女神向他抛过来的一根救命草,忙答道:“吕宋盘踞的红毛夷是西班牙人,小人精通其语言”。其实李乐水的西班牙语的水平勉强只能算的上粗通,但此刻的李乐水也顾不得是不是吹牛了,先抓住这根救命草再说。

  王县丞对李乐水的回答,甚为满意。说道“近日上官差遣我赴吕宋公干,尚缺通晓吕宋夷语的能人异士,我见你面貌忠厚,不似奸人,正值用人之际,就不追究你无籍无引之罪,荐你随船做个通事,与我一同前去吕宋,如何?”。

  李乐水听罢是喜出望外,扑通跪倒在地:”多谢大人抬举,小人赴汤蹈火,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王县丞把衙役招了进来,命令其把乐水身上的镣铐取了下来,又对李乐水道:“你跟我来,暂且住在我府,再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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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乐水随着王县丞来到其住处,王家是一个一进三间小四合院,绕过影墙,天井正面是面北朝南的三间正厅,东西厢房各两间,家眷只有夫人和小公子,外有一个贴身丫鬟,和一对姓孙的老仆夫妇。这对夫妇,王家上上下下都分别叫他们“孙老伯”和“孙婆婆”。

  孙老伯安排李乐水先跨过火盆除去晦气,又找来个大木桶,洗漱了一遍,洗掉近一个多月的污垢。收拾干净后,又为他找来几件旧衣服,换掉他那一身已经脏破的见不到布丝的衬衫和牛仔裤。这期间,李乐水从老仆口中了解到,王县丞名叫王时和,广东省人。于去年才离开京城的国子监到福建海澄县来任县丞。

  不多时,王时和把上下一新的李乐水叫到了书房,详细给他解释了此次要去吕宋的始末,原来万历三十年七月间,从吕宋回来一位叫张嶷的木匠,也不知其实道听途说,还是异想天开,竟说在吕宋有一座山,名叫机易山,山上有树可产金银豆,一年可以收金十万,银三十万。这番话若是只做茶馆酒肆茶余饭后的笑谈也罢了,偏生又被锦衣卫的阎应龙等侦知,以此报给了万历皇帝。万历帝正因为建三大殿和三大征搞得国库空虚,四处派遣矿税务太监,督办矿税,搜刮民财。一听到有此美事,不由动心,不顾各言官大臣们的激烈反对,立刻命令福建巡抚朱运昌,矿税务太监高?派人前去吕宋查看究竟。经过协商,福建最后决定海澄县县丞王时和,镇海卫百户于一成一同前去吕宋,启程就在四月初。

  当李乐水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心中不由得要感谢那满嘴跑过火车的海归张木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锦衣卫百户阎应龙,当然还有那位财迷心窍的万历皇帝,没有他们,自己恐怕真的要冤死在海澄县的大牢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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