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武官面如锅底,脸上有一道刀疤,灰白的弧线从一侧的鬓角一直横贯到另一侧的颧骨,把左眉断成两截。李乐水认得这道狰狞的刀疤,在海澄大牢里最初的岁月里,这条刀疤时常出现在自己噩梦里。正是这个武官带领着人抓住了刚刚穿越的李乐水,并且将他投入海澄县狱中去。
显然当初一头短发,身着异服的李乐水也给这位大胡子武官留下了印象,他这一怔也是认出了李乐水来。这一照面,气氛不免有些尴尬,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那公子过来答谢,瞧出二人的窘态,不由好奇的问道:“恩公何于校尉是旧识?”
李乐水忙答道:“这位于大人与小人曾有些误会,小人初到海澄时,曾被于大人当做通番奸人拿下,经过澄海王县丞明察,方释放小人。”
于姓武官听到这番话,不免摸摸脑袋,局促的干笑了几声。那锦衣公子连忙笑着解围道:“这便是不打不相识了,街边也不宜细谈,前面有座茶坊,不如我等进去坐下慢慢聊。一来谢恩公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替于校尉赔个不是。”说罢不由分说就拉着李乐水进了一家茶馆,三人分主宾落座。春梅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在边上远远的站着。
那位公子叫来茶博士,点了一壶茶、四盘茶食时果。几人边饮茶,边彼此做了番介绍。这位锦衣公子叫沈太泳,是漳州府福建布政司右参政分守漳南道臣沈一中的族侄。这位沈太泳确有来头,他是当今首辅大学士沈一贯的次子,他虽是出自名门世家,却不怎么好诗书经文,偏爱结交一些三教九流之士。去年,朝议派人去吕宋查证这产金银的金银山后,沈太泳就一心想跟着去看个究竟。沈一贯对这个孩子也是素来溺爱,再者也想让他少与京城的闲杂人等打交道,收一收心。于是,沈一贯就给在福建当官的族弟修了封家书,打发沈太泳到了漳州府
而那位于姓武官,本名叫于一成,系镇海卫世袭百户,在海澄县海澄营任个巡哨。他也是此次敲定要陪同王时和一同前往吕宋的官员。所以沈一中参政就事先把他召到漳州府来,将族侄托付于他照看。不曾想这尚未出海,就险些酿出大祸来。若非李乐水的搭手相助,于一成可但当不起这个罪责。所以他对李乐水是打心眼里感激不尽。
李乐水又把编造的“父母双亡,归家遇灾”的悲惨故事向着二人诉说一遍,听的他俩一阵嘘嘘。躲在角落里的春梅这也是头次知道李乐水“身世”,不禁也替他怜惜起来。
于一成更当即捧起一杯茶,递上前来谢罪:“我老于这是出门没带眼睛,冤枉了好人,让兄弟你受委屈了,老哥在这里以茶代酒先给你赔个不是”。
李乐水哪敢怠慢,也站起身还礼道:“于大人是秉公执法,何罪只有?这事万万不要再提,莫折杀小人”
沈太泳拍手笑道:“若非于校尉错抓了李兄,李兄又如何被王县丞识得,派到漳州来办事。李兄今日若不在漳州出手相助,小弟这条小命岂不是要枉死。所以说这冥冥中自有定数,有缘千里一线牵”
李乐水和于一成虽觉得他这句“有缘千里一线牵“很别扭,但也不能否认他说的再理。这一场梁子算是这么揭了过去。三人继续闲聊,当沈于二人听说李乐水和他们一样要随官船去吕宋后,兴奋相约日后到海澄再相见。沈太泳更是拉着李乐水的手追问了些海外情形。李乐水根据自己的前世记忆七分假三分真的一阵胡吹,侃得沈公子两眼发直,一阵神往。
李乐水不敢耽搁太久,品了杯茶,就起身告辞。三人再次确定了在海澄相见的时日,就此分手,李乐水带着春梅就出了茶馆。
春梅出了茶馆后,待到沈太泳和于一成走远后,才对李乐水说:“那位沈公子有点怪。“
李乐水奇道:“怪在何处?“
春梅说道:“他身上有蔷薇花露的味道,虽淡的若隐若现,但确有无异,这蔷薇花露是摘取花瓣入甑,酝酿而成。是富贵之家女子才用,怎会在他一男人身上也有。“
李乐水心想:“这等纨绔子弟枕花宿柳,沾染点胭脂气,又有啥奇怪。”但这话却不能对这小丫头说,只是笑着指责她乱想,随即俩人会合了孙老伯,一路无事赶车回到了海澄。
随后数日,李乐水就在王宅帮衬孙老伯干些杂事,偶尔被王县丞叫去协助办理些公务,颇为清闲。忽一日,一日一小厮找上门递上一请帖。打开来看,左上写着小字“七星桥杏花楼”,中间则书俩字“早临”,右下落款署得是“旧识侯”。李乐水问那小厮是这个旧识是谁,也答得不甚清楚,只是说你见了就晓得了。李乐水只道是沈太泳与于一成提早来了海澄县,也没多问,便禀告王县丞后,跟着小厮往杏花楼奔去。
来到杏花楼,被小厮领进了一临街的雅座,推门进去。里面不见沈公子等,只端坐着一位中年发福男子,李乐水仔细一瞧,竟也认得,正是在海澄县监狱里介绍的牢头大哥李锦,喜道:“锦伯几时出狱的?”
李锦笑笑,却不答话,先把李乐山让了进来落座,有叫来小二,布置许多酒菜。才方压低声音告诉李乐水:
“我的朋友花了些闲钱走了门路,前两日就放我出来了。”又道:“乐水老弟这番被王县丞相中,前去吕宋公干,一定会否极泰来,前程无量啊。”
李乐水惊道:”锦伯全知晓了”。
李锦笑说道:“海澄县的事还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我。哪怕飞进只苍蝇,也会有人向我报告。”
此时酒菜陆续上来,李锦招呼李乐水饮酒吃菜,与他闲聊了些风土人情。酒过半巡后,李锦忽然拉住李乐山手问道:“一笔写不出俩李字,哥哥能信得过你不?”
李乐山喝得有点高了,拍着胸脯保证:“锦伯你在大牢里对兄弟是没说的,你一百个放心,兄弟不是那薄情寡义的人,有啥事你尽管开口,小弟一定尽力就是。”
李锦从脖子下拉出一挂饰来,问李乐山“兄弟你从海外来,可认得这是什么?”
李乐水看过后,一楞问道:“这不是十字架吗?锦伯你难道是基督徒?”
李锦长盯着李乐水的眼睛说道:“兄弟你果然是从海外而来。”顿顿了又说:“兄弟,实不相瞒,大哥我是在大泥经商,入了教,在夷人的东印度公司任职。”
李乐水听罢吃了一惊,东印度公司,这个是在前世耳熟能详的名字,老牌的殖民机构,沾满了亚洲人民的血汗。原来李锦是买办和汉奸阶层的先驱啊,他找我干什么呢,李乐水心里开始打起鼓来,后悔刚才拍胸脯拍的过于轻率。
李锦接着道:“老哥我有个族弟,是泉州人,和我是过命的交情。在吕宋的马尼拉经商多年,也攒下不少家业。我听说几年前他招惹了小人,遭人嫉,被干丝腊国人①找了借口没收了家产,人也被关了起来,在大帆船上服苦役,我那苦命的兄弟呀………”
李锦说到了这,不知是演戏还是真得动情,居然老泪纵横起来。李乐水连忙劝解:“锦伯别心焦,慢慢想办法,只是我现在人卑言微,即便到了吕宋也搭不上话来。”
李锦抹了泪说:”不敢奢望,兄弟搭救我这弟弟,这求你此次去吕宋给我带几封信,也算是我这做哥哥尽一份心意。”
李乐水一听,原来是只让自己送信,心中的石头放下大半,连忙答应:“锦伯你放心,把信交给我,我一定带到就是”。
李锦这才拿出两封信来,一封信皮上写着“族弟李旦”,一封信皮上写着“西类子”。锦伯对李乐水说:“信有俩封要摆脱你送,这封是给我族弟弟李旦的,他目前在吕宋的港口福苦役。另外一封是送给我在吕宋的一个日本朋友,摆脱他照顾我的族弟。他日本名叫九郎兵卫,入了天主教,教名叫路易斯,所以也有人叫他西类子。他这吕宋很有名,你一打听就能找到。”
李乐水满口答应。
两人交代完正事,心情都放了下来,后面的酒席吃起来就轻松多了。李锦在大泥经营多年,对海运海贸相当的熟悉,他告诉李乐水,明朝立国后,沿海屡收倭寇的骚扰,故一直来执行禁海,不许片帆下海。然而。福建一省,地少人多,泉州漳州一带人营生多以靠海吃海,做海贸为主,所以屡禁不止,反倒惹得越来愈多闽人勾结倭人武装走私。隆庆元年后,在漳州海澄开港,船只可凭船引航海贸易,仅禁与日来往。万历十七年,初定每年可有船八十八只往来于东西两洋。万历二十一年虽再次禁海,但不久有开。总得来说允许中国商人通过海澄县出海贸易,海澄月港也是万历年间唯一的允许出海贸易的港口。所以,海外诸地华人海商中以海澄籍人的势力最大。
李锦还告诉李乐水,几十年前大西人②来的吕宋等处后,现在东西洋贸易利润已经不逊于与日本的走私贸易。他笑着告诉,大西人是生什么都缺,国内的东西只要运过去没有不获翻倍利的,几十年前有个商人运了些橙子过去,结果是论个卖给大西人,其利焉止百倍啊。
两人吃罢酒席后,李锦又拿出封好的二十两银子作为仪金送过李乐水,李乐水虚情假意的推辞了下,然后就毫不客气的收了下来。
注:①明朝人有称西班牙为干丝腊。
②即明人对欧洲人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