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母与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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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年三月初八,清晨。

  淑兰早起,到院子口抱了一抱柴禾,要煮粥做饭。肚子忽然有了动静,羊水顺着腿流下,幸好大姑姐在,扶着淑兰回了厢房,上了大炕,吩咐孩子们出去找印堂回来,就上炕的这么一会功夫,孩子就出生落地了。

  印堂忙着在正房烧水,听见孩子小猫一样的哭声,屋里自己的大姐大声地说:是个丫头,这么小的小丫头呢。

  淑兰声音没劲:快看看,有毛病没?

  孩子姑就把孩子上上下下的看一遍:全乎着呢,也不缺胳膊也不少腿,小模样周正着呢,就是小的和个小猫似的,我这可怜的乖乖呦,在娘肚子遭了多少罪呦,你们给我们灌了多少黑药水呦。说着竟流出泪来。

  淑兰也流了一脸的泪,怜爱的看着捧在大姑姐手心上的孩子。

  这个刚出生的女孩,就是三三,女孩里的老三,一家七个孩子里的最末。

  正房里,一家人围着炕中央襁褓里的三三,淑兰攥着三三的小手哭着数叨:我造的孽呀,害得我的三三活不成啊,我的三三呀,刚到人世就要走啦,还没过满月,呜呜……

  三三的大姐秀珍,趴在炕沿上,伸出手去摸襁褓中三三冰凉的小脚,眼泪流了一脸,三三的二姐小玲,被面无表情的奶奶抱在腿上,奶奶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是低着头看着她怀里的孩子。

  三三的四个哥哥也都在炕上地下的紧围着三三,都不知所措的紧张的看着一动不动的三三.三三的小脸是紫色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夫,你快给看看,我这个老疙瘩是咋的了?印堂带着大夫进门。

  大夫翻三三的眼睛,把脉,自言自语:咋又没脉了呀?他再用听诊器听,再把脉,最后说:我看真不行了,前两次我不就说了,这孩子,不好养活吗。

  淑兰一下子哭出声:我的三三呢,总共活了二十几天,你上世上来一趟就是让妈难受来啦,你得活过来呀,让妈看着我的三三长大,长成漂亮的大姑娘……淑兰用手摸着三三襁褓里的小脸蛋:我们三三长得多好看呢,像个画里的小人啊,是谁非要拿我们三三的命呀……

  印堂也早就红了眼圈,跟大夫说:这次这孩子就真不行了,没救了?再想想法儿。

  大夫盯着三三的小脸,摇头:这孩子,在娘肚子里没得好,这个药那个药的腌了七八个月,没死在娘肚子里就算命大了。这刚十几天,都憋死几回啦,平时就是好着我也摸不着这孩子的脉,信我的没错,这孩子,你就是这一回不扔下一次也准得扔,活不了啊。

  淑兰放声大哭。

  对门屋的二奶奶过来,**后头还跟着她那个十三四岁的儿子,她儿子小财有病,浑身肿的像个大水袋子,两个上眼皮肿的像水泡一样,闪着亮光。

  二奶奶摸着三三冰冷的小手,一只眼睛陪着淑兰流下眼泪:三三妈,这孩子,你命中该无啊!你还在月子里,别太伤心伤着身子,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她叫过来小财:小财,把你刚买的糖给三三。

  小财就过来,从兜里掏出来一块花纸糖,二婶掰开三三的手,让小财把糖放在三三的手心里,小财趴在炕沿上,大概看着闭着眼睛没有动静的三三很可怜,就把手又伸到兜里,掏出一个二分钱的钢蹦,顺着三三的手指缝塞到三三的另一个手心里。二奶奶说:看我们小财,心眼多好,不舍得妹妹走哦。

  印堂从外面拿进一个旧的柳条筐,红着眼眶一句话不说,从炕上拿了一个粗布做的小棉被,往柳条筐里铺,淑兰伤心的哭:丫儿,给妈端盆热水来……

  二奶奶帮着淑兰解开裹着三三的小棉被,淑兰就把三三抱起来放到腿上,解开三三身上的小衣服,淑兰把毛巾在热水里泡过拧干,先擦洗三三的脸,呜呜的哭起来。

  把三三擦洗干净,淑兰给三三重新系上扣子,嘴里数叨着让人听不清的好多话,越哭越伤心,二奶奶也流着泪去摸三三的小手,忽然惊叫起来:淑兰,三三活着呢,你快看看!淑兰愣住,身子立刻向三三扑去,二奶奶抓着淑兰的手去攥三三的手:真的,这小手热乎了,攥糖了,我们三三活过来了。淑兰一下子抱起三三,搂在怀里,喜极而泣。

  印堂早就过来,也是一脸失而复得的欣喜。

  一家人趴到三三面前看,三三的一只小手真就紧紧地抓着那块花纸糖,另一只小手也紧紧攥住小财塞在她手里的二分钱钢蹦,她的小脸也由黑紫变得白而红润了,大眼睛睁开了,她用无力的眼神努力的看这看那,看屋子里的人怎样感慨惊喜着她的死而复生。

  老天爷睁眼了,淑兰哭着说。

  三三的大眼睛无力的去追寻妈妈的脸,

  二婶:我的三三呦,命大呀,再过个时辰你就进小筐里给扔啦,命大啊,日后准是个有大福的小人,你可是我们小财给叫回来的呦,小财哥哥知道三三喜欢花纸糖,喜欢有钱好去买糖吃,就送给你喽。

  屋里的人都看着小财,小财很得意,印堂摸着小财的头:我这就给小财买好吃的去。

  五月的一个上午,阳光温暖,院里的小草已经从地里钻出来,用嫩绿的颜色打扮着这个破旧的院子。

  淑兰叫大儿子雨文:快点挑水去,今个天好,又是礼拜天,都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妈给洗了。

  厢房里秀珍正抱着三三,三三不住声的咳嗽着,秀珍疼爱的哄着,嘴里哦哦哦的,淑兰对着厢房说:丫儿,今个你就看着三三,别出屋了。秀珍答应一声。

  小玲的脸贴在正房的玻璃上,看着院子,奶奶依旧坐在纺车前,摇着。

  雨文把扁担放肩上,两个水桶摇晃着往院外走,老四雨旺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雨文没好气的说:别整天跟着我,去去去,要不你挑去。

  矮小的雨旺不吭声,还是一步不差的跟着,雨文也懒得再轰他,就不理他径自向井边去。

  雨文还没有把水桶放到井里,就有人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子,他还没回头,后面已经说话了:城里来的侉子,我早就在这等着你们了,你们老二雨和没来,我就找你报仇!说着话又给雨文一下子。

  雨文只有十二岁,身体单薄,来福跟他同龄,却看起来很壮。

  雨文气得扔下扁担和水桶,更着脖子说:你这是欺负人!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来福,你欺负我,我就告诉你妈去。

  来福不吃这套,一拳又一拳的打雨文,嘴里还振振有词:你去呀,你告诉我妈去呀,昨个雨和跟我们打起来了,他差点把我扔猪圈里去,我找不着他我就找你,我打不过他我就打你!

  来福的弟弟来了,看自己哥哥终于占了上风,就瞪着两个大眼珠子起哄:哥,使劲打他,使劲。一边喊着还把正在挨打的雨文按在井台上,用脚踩住雨文的脑袋,让来福可以想打哪就打哪。

  雨文疼痛的大声哭号,来福恶狠狠的边打边说:快管我叫爸,我就不打你了,叫爸!

  来福弟弟也喊:叫爸,快点叫爸,要不打死你!

  雨文就是不叫,来福哥俩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有两个挑水的女人过来,劝说没有一点用,伸手拉架又不好下手,这个地方,井台旁边,脚底下滑,很容易掉到井里去。

  来福哥俩看有人了更逞强了,更下狠手了,雨旺吓得躲在老远处,不知道怎么办。

  雨文被打的都快撑不住了,脑袋晕乎乎的,哭声都没有了,井台旁边的女人说:来福,你们再打该出人命了。

  这时候,打得来劲的来福忽然身体失去重心,被后面一个巨大的力量一推,如果不是雨文被他按在井边把他绊住,很可能他就掉进井里了。

  哥,他们家老三来了,来福的弟弟报告晚了。来福根本来不及反击就已经被推倒在井台上,老三雨思的大个子骑在来福身上,他让来福的脑袋悬在井沿上,眼睛看着井水的来福吓得叫唤起来,雨思给来福的暴打超过来福给自己哥哥雨文的几倍。

  这回轮到来福的弟弟吓得不敢上前了,雨旺凑上来,扶起雨文,雨文一脸的鼻涕眼泪,浑身疼的都站不起来啦。

  井台上聚了不少人了,男人们不像女人们,他们看到这个阵势是一定要出手阻止的,自始至终一句话没有说的雨思终于说话:谁敢拉我,我就打谁,他先欺负我们家人的,今天我就要打服他。

  井台边的女人们作证,雨思说的是真,雨文还在那起不来呢,想拉架的看雨思这么发狠,也不好深管,本来来福哥俩就好欺负人,不招村里人待见。

  雨思打的来福终于哭着求饶,雨思才说:你以后还敢欺负我家人不,说!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谁这么打我儿子呢?我的妈呀,这不是要我儿子命呢吗?来福妈来了,连嚎带叫。从后面一把抱住骑在自己儿子身上的雨思,从雨思肩膀上一口就咬下去,咬牢了也不松嘴,雨思硬是一声不吭,手脚并用,挣脱着继续在来福身上报仇。

  来福看自己妈出手了,又来劲了,扭着脖子朝着雨思喊:尿炕精,我知道你这么大了还尿炕,尿炕精。

  人们哈哈笑起来,雨思脸红了,但是除了拳头打下去的声音,他不说一个字。

  来福妈使劲全力控制和撕咬着只有**岁的雨思,雨思忽然拼全力挣脱她跑开,从不远处抱起一块大石头,箭一样朝着来福家的方向跑去。

  来福妈还扶着也动不了的来福磨叨呢:唐山来的侉子真狠呢,下狠手打我儿子呀,你说说,你说说,你,你惹谁不好偏惹他们家呀,起来,妈带着你找他们家去!

  有人说:你快行了吧,你还找人家去呢,我看那小子找你们家去了!

  又有人说:你还是赶紧回家看看吧,没准没剩一扇好窗户了,那小子可是抱着石头去的。

  来福妈吓得赶紧从井台边起来往家里跑,大伙也跟过去,雨文悄悄跟雨旺说:你跟过去看看。雨旺就在人们后面跟着去看个究竟。

  来福妈到院子里先去看看窗户,没有一块被砸过,再进屋看看墙上挂着的镜子,也是完好无损,来福妈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跟来的人也就劝了几句就散了。

  雨旺跑回来,跟还在井台坐着的雨文说:大哥,三哥没去他们家。

  雨文哼哼:啊,那咱们挑了水回吧,跟你说,别把这事跟咱妈说。

  雨旺自作聪明的说:我知道,妈要知道了准上人家闹去。

  什么呀,雨文:妈准先揍我一顿。你要敢说了,妈要打了我我就打你。

  你就会打我,你咋不打来福他们哥俩啊,妈说了,就你老实不会打架,总挨欺负,你看二哥三哥,来福就怕他们。

  我是不会打架,我就是不会,我不给家里惹事。雨文倔强的回答。

  就二哥狡猾,妈就这么说的,总是惹了事推给别人,就他心眼最多,也事妈说的。

  雨文不答腔,挑着水回家,雨旺跟在后面,雨文一声不响的把水倒入水缸,淑兰没有注意到两个儿子的异常,照旧忙活着里里外外,看见雨文把水挑回来了,就赶紧舀了水坐在大盆前面埋头在搓板上用尽揉着衣服。

  雨思不久也回来,钻进厢房就再也没出来。雨文和雨旺看雨思回来,也没有进厢房扎堆去,哥仨心照不宣,一起保守着一个秘密。

  一个上午,淑兰洗的衣服已经挂满了院子里的铁丝,淑兰腰都没空直一直,就去院子外面抱柴做饭,她得赶在从地里干活的印堂收工回家之前把饭做熟。

  淑兰抱着柴进屋,就听见院子里有了吵吵声,探头看去,来福妈带着两儿子就要到眼前了。

  嫂子,你这是……淑兰已经看清这娘仨怒气冲冲的脸,因为不明原因就先发问。

  雨文妈,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吧!

  淑兰不卑不亢:嫂子,你这说的啥话,我回家过日子时间也不短了,我是那样的人么,嫂子,你有话就说,我听着呢。

  今个中午我带着两儿子上你家吃饭来了!

  嫂子,你啥时候来我都欢迎,我是看你不高兴,一定有原因吧。

  来福妈把身后的来福拽到淑兰眼前:你看看,你们家雨思前晌在井台打的,看看,下手多狠,看看这脸,我要晚点去,没准这孩子就破相了,再看看这身上,没一处是好的了,往死里打呀,淑兰,你要是不管管你家这个老三,非惹出大事来不可。

  淑兰大吃一惊:嫂子,这事我真不知道,前晌我一直在家忙活,你看看,洗了这一院子衣服,头都没空抬,我那三个小子都回来过,又不知上哪玩去了。

  你说说你那儿子,打完了人,该出了气了吧,哪知道他撒了人拔腿又去找了块大石头朝我们家走了,大伙都以为砸我们家去了,追了过去,看看哪哪都好好的,琢磨没事就算了,孩子们打架,我们大人就别再搅合着不和了。哪知道我刚才掀开锅盖做饭,一看,我的妈呀,锅底没了,你家老三蔫啦不叽的人不大咋那么坏呢!

  唉,你看这孩子,净惹事,嫂子,你别生气,我找着那孩子,给你出气。

  淑兰站在正房的外屋朝院里喊:小三,老大,老四,在家呢吗?

  雨文出来了,从正房里掀开门帘出来,最先让淑兰看到的是大儿子被打伤的脸,淑兰惊呼一声:我的天,你这脸是咋弄的,咋这样啦,看这眼皮都肿起来了,告诉妈咋弄的,谁打的?

  雨文指着来福:他,是他先把我按在井台上打的,老三才打得他。

  啊,嫂子,真是孩子说的那样?你看我真是不知道,我要是早看见老大被来福打这样,我肯定早找你说道去了,没别的,我们新来的,村里孩子们扎群,还不认我们这几个孩子,我们这几个孩子天生又不老实,你说我这操心着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真让我一天啥也不干跟着他们管着他们,也不可能,我是又怕他们出去惹事伤了别人,又怕他们在外面挨了欺负伤了自己。这当妈的都这个样,自己身上掉的肉哇!

  淑兰这样说,厉害的来福妈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明知淑兰是成心护着自己孩子,也讲不出别的理了,从淑兰进这个村村里人就知道了淑兰不好惹,今天这一回,来福妈是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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