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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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红玉一个大晃,像一片定不住身形的残叶。屠兰暮缓过伤劲,转身迎至,向楚红玉兜头一斧。

  一言不合,翻脸动手。

  三人言语讨好,商讨的终是强人所难。楚红玉不再做杀手,但以她凌烈的xìng格,屠兰暮用家人威胁的言语已经激怒了她。

  她自忖李纯一也不曾如此向她说话。

  楚红玉打出的链镖索命,屠兰暮月下的一斧也露尽了杀机。

  锵然一声响,利斧斩得红链火花四溅。

  楚红玉挽着红链,像是在挽着一道凄艳的梦,再用梦去画一笔哀婉的眉。链镖的一折一绕,一曲一伸,一荡一飘,宛如一舞,轻盈而柔绵的链舞。

  她的链法处处不着力,只化力!

  甫一相接,屠兰暮接连三斧,三斧斩在链上,他却觉斩上的是风中枯草,心胸尽是空不着力的难受。对方守势固若金汤,柔得要命,他破不了。

  屠兰暮正要变招,却发觉对方红链借力交缠,已把他的斧子锁了个结实。瞬息,楚红玉挺过毒力变守为攻,一只利镖在指尖寒光四shè,连挑屠兰暮周身经脉。屠兰暮失了兵刃,又被红链缠身,只能空手接招。

  两人迅疾过了五招,屠兰暮怪叫一声,丢斧、甩柴盾,弃了所有兵刃扭身便逃,楚红玉有毒在身也不追赶。屠兰暮掠出圈外,指着王巨骂道:“我缠著她时,你怎不出手,妈的,老子的筋脉都快被挑废了,你这蠢货!”

  王巨低看他血淋的手臂,曼声道:“她已中了我的‘青蛛’,不一时就会难以提气,谁叫你那么着急。”

  屠兰暮转看楚红玉的眼光yīn毒无比,如不及时抽身,他的左臂经脉就算是废了。

  楚红玉不是要伤他而是要废他。

  废掉一个江湖人的武功,远比杀了他还要可怕。

  ——这狠毒婆娘!

  屠兰暮恨恨道:“楚红玉,你竟出手残杀同门?”

  楚红扶着井沿淡然道:“杀你又怎样。”

  屠兰暮寒声道:“你连家人都不顾了么?”

  楚红玉冷笑道:“我早就没有了家人,你以为能拿他们威胁我吗?”

  “看来你是一心想着唐门的小白脸。哈哈,别做白rì大梦了,唐门怎会要你一个不干不净的荡妇。”屠兰暮邪笑道:“‘八琼’的滋味如何,尝够了就别玩了,你还真以为自己冰清玉洁?你怎么爬到现在这个地位,组织里可是人人皆知。”

  屠兰暮心想既然撕破脸面,那就往狠里走。楚红玉不奉组织号令,不杀人,不回归,不听调,皆是死罪。

  ——她即先动手,那就杀了她,她中了“青蛛”难尽全力,正是恰好时机。

  ——杀掉楚红玉,取而代之,升高位,清门户,不会有人说二话。

  王巨的“青蛛”逢怒发作,屠兰暮就无不挑着楚红玉的痛楚讥讽,逼发毒力不惜把话说死。

  岂料眼前女子展颜一笑,楚红玉坦然道:“走过什么样的路,我当然清楚。作为‘一家亲’的杀手,如不肮脏,怎么能够脱颖而出?形势如此,要往上爬只能附势,只能同流合污,我不是莲花,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有些杀不了的人,我拼着sè诱也杀了。你说我残花败柳,我却告诉你,我更yīn毒狠辣,废了你,不过是给纯一陪个不是的事情,拿我家人威胁,你们还未够资格。”

  楚红玉话中全是杀机,不带一丝怒气的杀机,她玉颜清澈、耀目,杀气纯粹的像晚空的万里晴。

  ——她竟不怒!

  屠兰暮yīn声道:“那你是一心要叛出组织了?”

  楚红玉奇道:“我几时说过这种话了?你可知构陷上位者,组织会如何惩办吗?”

  屠兰暮心下一寒。

  王巨忽道:“姑nǎinǎi,小可的‘青蛛’凭怒发作,但没有怒气牵引,药气也会随着真气渗到血脉。怒时药气散得快,只是眩晕罢了。可是若渗到血脉就伤元攻心了,小可只是想劝姑nǎinǎi回心转意,不想伤了姑nǎinǎi玉体,姑nǎinǎi三思。”

  楚红玉收了穿绕斧子、柴盾的链镖。她摇起井口辘轳,打了一桶清水上来。

  屠兰暮与王巨疑神疑鬼,不知她要做什么。

  他俩新入“一家亲”,初见楚红玉敬称有加,自认给足了楚红玉面子。对方有罪之身,依旧冷言冷语,两人心中便不服气,结果一交手屠兰暮就几乎废了一只胳膊。

  二人这才知道楚红玉的确非同小可。楚红玉提水时身形一斜,像是毒力发作,两人也没敢有所举动。

  楚红玉挽起左手衣袖。“红眉”密匝得缠绕玉臂,链子被月光映着,泛微微红泽,链端的镖成叶棱状,像是伊人描到尽头的一点眉,像是美人伤到极处的一滴泪。

  红镖末端,一滴鲜血滑下。

  楚红玉划破中指,将手没进清水之中。

  须臾,桶内就起了雾气。

  这回连屠兰暮也看出楚红玉是要解毒了。他想阻止,又胆怯。

  王巨却是不慌不忙。

  他仍是面目朝下,却用手指了一个方向给沉不住气的屠兰暮。稳稳的一指,像要发指劲一样,这一指不光指给屠兰暮,也指给楚红玉。

  屠兰暮看过去就笑了,笑得像一只毒蛇,坐山观虎斗的毒蛇。他侧着面目,一笑即收,再望已是充满了恭敬。

  那方向是村口最后一家住户。那里是茅屋,屋外也是围着篱笆院墙。

  从农舍里正走出一个人。一个员外。

  一个身着绣金绸衣,脚踏银丝亮靴,腰围玉带,帻佩明珠,十根手指十枚枚翠玉扳指,无处不穿金戴银、遍体不珠光宝气的员外。

  最为显眼的是他背上的剑。

  黄金剑柄,黄金剑鞘,甚至连剑穗都是金丝,俨然一把黄金剑。

  楚红玉回头看到此人,觉得贵气之余,更觉和气。一团和气笼着逼人的贵气,和气生财,财气杀人!

  她但看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更令楚红玉惊诧的是,屠兰暮与王巨齐声称呼这华贵员外“叔父!”

  楚红玉在“一家亲”被称为“姑nǎinǎi”,是三号人物。在她之上的二号,就被称为“叔父”!

  平rì,楚红玉向上只接触一号人物,“一家亲”的主脑李纯一。

  这个二号人物“叔父”,她素未谋面,不想今夜也出现了。而这个人竟是他!

  ——“财气杀人”寇寿题!

  寇寿题在丈外的一排老槐下站定,不温不火看楚红玉逼毒。

  屠兰暮离远叫道:“叔父,她叛心已起,请当机立断。”

  王巨亦道:“请叔父主持。”

  寇寿题隐在一旁多时,岂会不知这里情况。

  两人的提议是要探风向,组织安排今夜这一场,说要带楚红玉回去,上面态度却很暧昧。

  ——究竟是处置楚红玉的背叛,还是再度收容她?

  王巨、屠兰暮看寇寿题不慌不忙、笑容可掬,看不出他的想法。

  寇寿题抚弄着翠玉扳指,道:“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他温柔的向楚红玉说,语调异常和气,就像和多年不见的老友重逢。

  屠兰暮和王巨都噤了声。

  楚红玉俏脸煞白,桶内水雾蒸腾,湿了她一侧垂下的发绺。对寇寿题的驱毒示好,她只发出一声冷笑。

  寇寿题唤王巨道:“解药拿来。”

  王巨翻眼上看,心中迟疑。

  他略一犹豫,楚红玉已经站了起来。

  寇寿题叹道:“你毒未尽除,强撑又是何苦?组织养你多年,你如今弃之如敝履,不也太心狠了么?”

  楚红玉利镖一抹,断了被水气打湿的一段发。她樱唇一吐,口中又飞出一道血箭。楚红玉冷然道:“现在又如何?”

  寇寿题摇头惋惜:“你咬破舌尖,强行除尽余毒是自损真元。我不会对你动手,你也太多虑了。”

  楚红玉简单道:“我不会回去,你也别拿家人来威胁。寇寿题,我以前未曾见你,但你既然是二号,你的为人处事我敢不知晓,你别惺惺作态了,要动手就趁早吧。”

  寇寿题哈哈一笑,道:“姑nǎinǎi,看你口气如此生硬疏远,想必你判断错了。你自恃家中有唐表,可保无事,只要当下脱了身抑或杀了我们,大可和家人、情郎一起远走高飞,过你想要的甜蜜生活。可惜啊,可惜,你知道组织照看你家里多少年吗?”

  楚红玉心里一颤。

  寇寿题用极为和气、极为关爱的语调道:“为了爱护你的家人,我把过去的贴身丫鬟都安排给你哥哥做老婆,你说我考虑的是否周全呢?”

  楚红玉脑袋轰然一下,晕天旋地,“青蛛”之毒借怒迸发。

  她长吸一口清气,也压不住心头怒火。楚红玉身形一晃,单手抚额。她虽说尽除“青蛛”药气之毒,但体内还是有微量残毒,这一动怒,一点残延毒力就如星星之火复燃。

  王巨、屠兰暮见势yù动。

  尤其是王巨,他对“青蛛”熟悉无比,这点余毒发作时急,退去时快,只能起到暂时的眩晕效果,如不及时出手就再无良机。

  他昂起面目,拼命给寇寿题递眼sè。

  寇寿题恍然未觉,这一身金玉璀璨、财气迫人的杀手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他牵起背上黄金剑的剑穗,恬然道:“不光你家媳妇儿是组织的人,四周邻里也多是组织的人。许多不宜露面、不能露面的人,组织都给安排在这斑雨乡了,这里山清水秀,正好让他们收敛脾气砍柴、种田,顺便和你家人邻里和睦。他们可都敬楚家三分呢,组织和你本就一家,即入‘一家亲’那么永远是一家,怎能说分开就分开?只要你一天是组织的姑nǎinǎi,你的家人就是斑雨乡的‘姑nǎinǎi’,你带不走家人,更没必要带走家人。”

  楚红玉的目光变得绝望,“青蛛”的余毒开始消散,她的怒气也无踪。

  唯笑。

  夜影覆在她面上像是另一种毒。

  老槐一两片叶落无声,枝上数十点槐花蓓蕾初蕴。

  寇寿题察言观sè道:“和唐家的少爷就当是一场梦吧,梦总有醒的时候。你会因为自己的一个梦,把家人的梦也葬送么?杀手终是杀手,你走不到别路上的,组织现在要用人,可不计前嫌,正是你效命的机会。”

  楚红玉空惘道:“机会?”

  寇寿题温言道:“可以上路了么?”

  时间在这一刻再次漫长,没有选择。楚红玉开口yù言,槐树中闪出两点星光。

  天上星,乱闪闪,亮晶晶,很陌生。

  但这两点光是那么的熟悉,那么暖。

  槐树中的星光,它温柔的一眨就融到了柔情的月sè里。

  楚红玉吸一口气,低首道:“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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